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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正是写出‘思公子兮未敢言’来”,妙得文心。窃谓《九辩》首章尤契新义。“叙物以言情”非他,西方近世说诗之“事物当对”者是。如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警句:“背灯独共余香语”,未及烘托“香”字;吴文英《声声慢》:“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以“闻”衬“香”,仍属直陈;《风入松》:“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钱钟书《管锥编·楚辞补注·九辩》一)
这里讲写情用景物来烘托的手法。这种手法《诗经》里已经有了。如《君子于役》:“鸡栖于埘(鸡屋),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用鸡栖、日落,牛羊归来,衬出妇人对出外的丈夫的怀念。《诗经》里运用的衬托还比较简单,到《楚辞·九辩》里就显得更丰富了。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犹悽怆)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泬寥(状空旷)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状失意)兮去故而就新;坎廪(不顺利)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空虚)兮羁旅(作客)而无友生;惆傲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噰噰(和鸣声)而南游兮,鹍鸡啁唽(鸣声)而悲鸣。独申(达)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夜振翅鸣)。
在这里,潘岳认为写了四样景物来做衬托,太少了;张扶把“送将归”说成三件事,又太支离破碎了。这里可以注意的,《九辩》里用来作为衬托的景物,同《君子于役》里的不同。《君子于役》里写鸡栖、日落、牛羊回来,没有在这三件事上加上感情色采;《九辩》里写的景物,往往加上感情色彩,在“草木摇落”上加“萧瑟”,在“远行”上加“憭栗”,在“收潦水清”上加“寂漻”,在“薄寒中人”上加“憯悽”等。加上这些有感情色采的形容,目的在加强这种气氛。马致远的《天净沙》里用的也是这种写法,他写的“藤”“树”“鸦”上加上有感情色采的形容词“枯”“老”“昏”。《九辩》不受字数限制,可以写得词藻丰富;《天净沙》受字数限制,写得简要。还有一点,用景物做烘托,要构成一幅画面,在这幅画面里的事物,有可以用来烘托感情的,也有并不能用来烘托感情的,这些不能用来烘托感情的东西。为了构成一幅画面,也有必要,如《天净沙》里的“小桥、流水、人家”,《九辩》里的“天高气清”就是。这种烘托气氛的事物,像《君子于役》和《天净沙》里写的,都是诗中人的眼中所见的客观存在的东西,如鸡栖、日落、古道、西风、瘦马,《九辩》里还写了主观想象的东西,如“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用了个“若”字,好像在远行,既然是好像,可见并非真的远行,并非真的有人“登山临水送将归”,只是作者的主观想像罢了。《九辩》里运用这些手法,在烘托感情上显得更为突出。
再看《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女)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状柔弱)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水声)。”在秋风的吹拂中,洞庭湖里泛起了微波,树叶纷纷下落,这样写景物,正是烘托这个帝女即湘夫人哀愁的心情。“愁予”就是哀愁。“眇眇”,又在想望又害怕的眼光。湘夫人下降到北渚等待湘君,没有看到湘君,她又是想望他,又担心他为什么不来,这种微波落叶正好烘托出这种感情上的微波。湘夫人神思恍惚,远望不见湘君,只看见流水,这样写,正烘托出湘夫人想念湘君又未敢吐露,就是有所顾虑。这样烘托,比上面的写法更进一步了。用鸡栖、日落、牛羊回来做烘托,比较简单,没有像这里写得比较细致而深入。《九辩》里用了许多形容词,还不如这里写得生动,也没有这里写情那样细致。尤其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现在读来还觉得亲切可喜,不像《九辩》那样的难解,它的借景写情,确实超过《九辩》。
上面都是用景物来烘托感情,还有用景物来烘托事物,再来烘托感情的。如“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用“黄蜂频探”来烘托纤手的香气留在秋千索上,再用黄蜂频探索上香来衬出对那位打秋千的女人的怀念,更曲折了。李商隐的“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没有用事物来烘托“香”,只用“共余香语”来烘托悼亡的感情,妻子死了,只留下她用的东西上的余香了,就只是用事物来烘托感情。
47。反衬和陪衬
杜牧《题桃花夫人庙》①:“细腰宫②里露桃新,脉脉③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④?可怜空谷堕楼人⑤。”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绿珠之堕楼,不可及矣。(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二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⑥;今我来思⑦,雨雪霏霏⑧。”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如此,则“影静千宫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丧者乎?(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①桃花夫人:春秋时息侯的夫人。楚文王灭了息国,掳息夫人回去,和她生了两个儿子。她一直不开口,楚文王问她,她答道:“我一个妇人嫁了两个丈夫,不能殉节,还说些什么!” ②细腰宫:楚王好细腰,所以用来指楚宫。 ③脉脉:状含情而不语。 ④缘底事:因为什么事,指楚文王为了要夺息夫人而灭息。 ⑤金谷:晋朝石崇筑有金谷园。堕楼人:绿珠是石崇爱妾,孙秀要夺取她,石崇不许。孙秀派兵捉石崇,绿珠跳楼自杀。 ⑥依依:柳条柔软的样子。 ⑦思:语助词。 ⑧霏霏:状雪飞。
这里讲反衬和陪衬手法。如杜牧咏息夫人的诗,用绿珠来作反衬。绿珠反抗孙秀的掠夺,跳楼自杀,息夫人却不能反抗楚文王的掠夺,苟且偷生。经过这样一反村,作者的用意就很清楚了。
这里又讲到反衬手法在表情上很有力量。用美好的景物来写快乐,用凄苦的景物来写悲哀,达是陪衬;用凄苦的景物来写快乐,用美好的景物来写悲哀,这是反衬。作者认为反衬比陪衬更有力量。《诗·小雅·采薇》写守边兵士的劳苦。兵士出征时心里是愁苦的,诗人写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用杨柳在春风中飘荡的美好景物来反衬士兵的愁苦,春天是欢乐的季节,士兵却在这时被迫出征,所以加倍显得愁苦。士兵回来时心情是愉快的,诗人写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雨雪中赶路是苦的,用苦景来反衬愉快的心情,见得士兵为了急于回家而不顾雨雪忙着赶路,加倍显出心情的愉快。
下面指出用陪衬手法的不如用反衬的有力。杜甫在沦陷的长安逃出来,逃到凤翔去朝见肃宗,惊魂才得到安定,所以在《喜达行在所》之三里说:“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诗句是以乐景写乐。另一例,见李拯《退朝望终南山》,说终南山色是美好的,晴明满长安也是好的,也是以乐景写乐。“乍笑”是喜,“心迷”也指喜,“乍啼”是悲,“魂丧”也是悲,也是陪衬而非反衬。
这种反衬和陪衬手法,鲁迅先生《在酒楼上》里也运用过。这篇里写道,“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下面写那旅馆“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这样的景物同懒散的心情相应,是陪衬。再下面写“我”到一石居酒馆里去喝酒,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这里写老梅开着斗雪的繁花和赫赫的明得如火的山茶花,同懒散的心情就是反衬。作者在运用这种反衬手法时还加上有力的描写,如写“我”的惊异,写山茶花“愤怒而且傲慢”,对“我”蔑视,这就更加强了这种反衬作用,使反衬手法发挥出更深刻的艺术力量来,从这里透露鲁迅先生对当时知识分子这种阴暗懒散的心情的批判来。
这里指出反衬的力量超过陪衬,事实上不尽如此。这两种手法都有适用的场合,很难分优劣。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反衬的名句,他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前一联写秋景,有悲凉意,后一联写悲秋多病,以哀景写哀,是陪衬的名句。杜甫对这两种手法都运用。只要用得恰当,都能起艺术的感染作用。
48。衬垫和衬跌
太白七绝,天才超逸,而神韵随之。如“朝辞白帝彩云间①,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此迅捷,则轻舟之过万山不待言矣。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须缓,可悟用笔之妙。(施补华《岘佣说诗》)
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②云:“世态便如翻复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此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刘煕载《艺概》卷四)
①白帝:四川奉节县东白帝城,地势极高,所以说在彩云间。 ②参见《立意》四。
衬垫是防止语气太直,一泻无余,用景物来旁衬;衬跌是正意先不说出,用一句话来衬托一下,再说出正意,经这一衬托,说出正意就更有力量。衬垫好比不让水直泻下去,所谓“走处仍留,急语须缓”;衬跌好像把水闸住,让水位提高了再跌落下去,就更有力。
先看衬垫。李白《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话本于盛弘之《荆州记》:“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为疾也。”(《御览·地部》十八引)《荆州记》讲到从白帝到江陵,用乘奔马和驾着风都比不上,来形容船的速度极快。李白在诗里不用这些比喻,改用两岸猿声,这是他的高明处。假使第三句也用乘奔御风那样比喻,那末整首诗讲船行的快速,就不免单调,而且一直下来,直泻无余。现在第三句用两岸猿声来作旁衬,丰富了江行的景物,这句起了衬垫作用,来缓和语势,使全篇有起伏,不再直泻无余了。(《水经注·江水》中描写三峡的一段,就是从《荆州记》中节录的。)
盛弘之《荆州记》里也提到三峡猿啼,作“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写猿鸣是哀转的,听了使人下泪的。又它写“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因为“王命急宣”,是被逼冒险。李白诗中所表达的情绪和它完全不同,是豪迈的,在两岸猿声中轻舟已过万重山了,不仅没有愁苦的情绪,还有蔑视三峡艰险的气概,创造了作者特具的风格。
再说衬跌。文天祥《满江红·代王昭仪》,先说人情世态,翻云复雨,变化无常,比喻宋朝灭亡前后的世态变化,再说出自己像月亮那样分明,用世态的反复来衬出自己的坚贞不变,就更有力。文天祥《酹江月》,先说朱颜变尽,显得自己饱经忧患,国破家亡,再反衬出自己对国家的忠心永远不变,也更有力。
49。顿挫
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①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阕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②。”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③,飘流瀚海④,来寄修椽⑤。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