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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话,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惊呼。杞人急忙站起身来,和冷谦一起转头望去,只见田中的百姓们纷纷丢了农具,仓惶奔蹿。“喂,出甚么事了?”冷谦揪住一个跑过身边的农夫,大声问道。
“鞑子,鞑子兵啊!”那农夫慌慌张张地甩脱了冷谦的手,“见人便杀,抢东西,且快走罢!”说着话,匆忙逃走,钻入了大呼小叫的人流中。
“鞑子兵?”杞人奇道,“这里怎生又有鞑子兵?”“西北宿州,东南滁州,听闻都有恶战哩,怕是败逃下来的鞑子,”冷谦问道,“怎样,是且躲了他,还是迎上前去?”杞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忽听马蹄声响处,五骑元兵从田地里蹿出来,已经到了面前。
那五个元兵,全都衣甲不整,满身血污,两个高举着铁蒺藜,三个挥舞着弯刀,见人就杀,然后用刀尖挑开死人衣襟,搜寻财物,身手熟练敏捷,倒象是抢劫的老手。
田中都是贫苦农夫,身上哪有甚么财物?只有一个送饭的农妇,抱着个瓦罐子逃跑,被名元兵追上,脑后一刀砍死,随即就在马上一弯腰,用刀尖挑起瓦罐上系的麻绳,端到鼻子前面,闻一闻,啐了一口,“呯”地摔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野菜薄汤。他才抬头,突然看见冷谦穿着还算光鲜,心中大喜,便招呼同伴,向杞人和冷谦站立的地方冲了过来。
冷谦本来已经看得胸中火起,目眦尽裂,偏偏这些蒙古兵还不知死活,向他冲过来,最前面的一个举起铁蒺藜当头砸下。冷谦微一错步,让过了铁蒺藜,那蒙古兵一锤打空,重心不稳,身体向前一倾,冷谦趁机一把抓住锤柄,借力一拽,没用甚么力气,那蒙古兵就一头撞下马来。
这蒙古兵摔在地上,当下松手弃了铁蒺藜,一个打滚跳起来,提起醋钵大的拳头,直打冷谦面门。冷谦冷笑一声,左手一探,已经捉住了那蒙古兵的腕子,饶是对方如何用力,拳头再休想前进一分一寸。同时冷谦右手五指弯曲呈虎爪状,对准蒙古兵的肋下要害,就欲痛下杀手。他这招才蓄势待发,突然斜刺里伸出一脚来,正踹在蒙古兵胫骨上,“扑”的一声,把他踢了一个大跟头。
“算了,且饶他一命罢。”原来出脚的却是杞人。只见他一个纵跃,扑向另一名冲到近前的蒙古兵,空中飞起双腿,狠狠地把对方踹落马下。接着他一只脚踩住那蒙古兵,伸手从对方手里抢过弯刀,掉过刀背来,又狠狠砸在另一个使铁蒺藜的蒙古骑兵的后腰上。那蒙古兵惨叫了一声,扔了铁蒺藜,也一个跟头栽倒在马下。
这时候,冷谦也已经打倒了另外两个蒙古兵。五个蒙古兵爬起身来,发一声喊,连兵器也不敢捡回,双手抱头,就没命地往田地里逃蹿了下去。“咦?”冷谦奇道,“我少年时也曾与鞑子斗过几仗,都端的悍顽,不要命地连番扑上,再不肯退的。这几个却怎恁地胆怯,一招便走?”
“这是吃了败仗的溃卒,”杞人答道,“早便吓破了胆,见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才敢扬威施虐,见了比他狠的,自然逃去了。”“我看鞑子果然气数已尽,这般弱兵……”冷谦突然转过头来对杞人道,“你适才讲说寻个太平所在做厨子去,看这光景,再等个十年,庶几可矣。”
杞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冷谦把两匹还在附近逡巡的无主战马牵了过来,看着满田野的尸体,摇摇头,问杞人道:“鞑子如此残虐,怎么你反护着他们,不肯取他们的性命?”
“他们是蒙古人,当了兵吃了败仗,是以残虐,若非这般境况,怕不都是草原上良善的牧人?”杞人叹道,“便这几个卒子,又能害得了几人?我总在想,一人为善为恶,未必便在一念之间……”
冷谦皱皱眉头:“你是想说,都是时势造就了人的心性?”“或许罢,”杞人道,“百年前,汉人有多么痛恨女真,评话讲岳武穆事迹,都说兀术等如何暴虐。但在灭契丹前,焉知他们不是打猎种地的良善百姓?”说着话,上前去解开那两匹战马的笼套。
“灭契丹前?说不定兀术那厮还在襁褓里吃奶哩,哪个晓得他良善与否?”冷谦笑起来了,“你这榆木脑瓜,整日价胡思乱想。若依你恁般说来,这世上便无该杀之人哩!”
杞人帮战马解开笼套,伸手在它们臀部上各拍了一掌,远远赶开:“你们为人拉车、驮物,做脚力,怎么不好,为甚么帮了打仗——这便自在地去罢。”说完转向冷谦:“我也不晓得怎生有这般奇怪念头,只是有无有该杀之人——却为甚么偏要杀人?”
“有些人不得不杀,”冷谦回答道,“若不取了他们狗命,便要害了无辜百姓。”杞人点头:“是也有理,你且去杀罢。我却不晓得为何,偏生下不得手去。”“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冷谦摇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呆子!”
他拍拍杞人的肩膀:“算了,且赶路罢。唉,我难道欢喜杀人么?可遇上这般世道,若要救人,先必杀人,这也是无可奈何啊。”“却又未必总关世道哩,”杞人叹道,“古往今来,甚么世道不是如此?”
冷谦装出副很钦佩的神态望着杞人,双手合什:“活菩萨呀,你为甚么不出家当和尚、道士,证大道去?”然后一边不住摇头,一边转身走路:“似这般古怪人,今世倒也绝无仅有……”
※※※
两人是从韩家庄里出来的,一路向南走,又走了一里多路,突然看见郭汉杰低了头,跪在路边迎候。“这是做甚么?”杞人上前去扶他起来,“在这里等了许久么?”
郭汉杰看到杞人,高兴得脸上的刀疤都似乎在放光:“师父在韩家庄上住着,有要事办理,着徒弟在这里等候师父,徒弟便每日在此恭迎哩。天幸师父终于来了!”说完这些,突然收敛了笑容:“师父有位老友,正在我那里……”
“老友?”杞人奇道,“是甚么人?”“师父且随徒弟去,一看便知,”郭汉杰一边向冷谦抱拳行礼,一边说,“幸是师父今日到了,若迟得一两日,怕是不得见最后一面哩。”
杞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声问道:“究竟是甚么人?怎么叫不得见最后一面?”郭汉杰扯着他的袖子:“徒弟笨嘴拙舌,不晓得从哪里讲起才好。师父见了便知。”
三人转个弯,又向西走了一程,这里有个残破的村子,村民多姓冯,因此叫做冯家村,郭汉杰和凌小虎就暂时寄住在这里。才进村子,冷谦突然停住脚步。“怎的了?”杞人问道。冷谦摆摆手,闭上眼睛,少顷,皱眉道:“有杀气!”
“甚么?杀气?”郭汉杰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恐焦急,撇开杞人,径自向前奔去。杞人和冷谦急忙跟上,果然听到前面兵刃交击和呼喝之声大作。揣摸方位,正是郭汉杰落脚的民家附近。
冷谦一边跑着,一边侧耳倾听:“七八个庸手……咦,还真得个高手在彼。”说着话,已经奔到近前,只见果然有九个人正“叮叮当当”地混战在一起。
当先四条大汉,一刀、一斧,一个挥动铁鞭,一个舞开红缨长枪,围住个高大番僧,正在恶斗。另有一人使得好铁叉,堵在郭汉杰寄住的茅屋门前,拦住三名蒙古军官,不放他们冲进去。
郭汉杰看那四人对抗番僧,配合默契,尚能长久支持,那使叉的虽然进退颇有法度,但双拳不敌四手,已经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他急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挥拳接下了一名蒙古军官的攻击。
那使叉的汉子见他空着手与敌人交战,心中颇过意不去,叫道:“多谢好汉相助。这几个鞑子小可尚能料理,请好汉去保护屋中的人如何?”
郭汉杰“啊呦”一声,心说怎么把屋里的人给忘了,急忙连环三拳逼退了当面的蒙古军官,一个错步,从那使叉的汉子身边挤了进去。
杞人刚打过一架,实在心中烦躁,看那使叉的汉子一时还不会失手,也便不着急上前帮忙,转头去细看另外一边格斗的场面。但见那番僧手中好大一柄铜锤,武艺高强,以一敌四,兀自进攻多,遮拦少。那使刀、斧、鞭、枪的四人招术虽也不俗,却都畏惧他力气大,不敢和锤头硬碰。四人似乎心意相通,每每以三般兵器牵制敌招,另一样兵器就趁机往内圈抢进,来来往往,倒也杀得好看。
杞人看那番僧,满头红发,只觉相貌好生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这边冷谦可按捺不住了,笑一声:“先进屋看你老友去。”一双肉掌就直往围攻那使叉汉子的三名蒙古军官当中插下。
这些蒙古军官看他长得瘦小,又哪放在眼里,却不料声随掌到,三人几乎同时眼前一黑,面门上都中了重重的一掌,被打得头昏眼花,鼻血长流。使叉的汉子毫不犹豫,扑上去一招“青龙献爪”,把一名蒙古军官捅了个透心凉。冷谦飞起脚来,狠狠踹在另一名蒙古军官的腰子上,踹得他一溜跟斗,就此去见了阎王。最后一名蒙古军官满脸是血,面目狰狞,舞着弯刀还想抢上,又被冷谦当胸用力一拳,也打倒在地,使叉的汉子补上一叉,结果了他的性命。
“却又何必,”杞人摇头叹道,“何必定要伤他们性命……”“这些可并非小卒子,”冷谦笑道,“杀也杀了,难不成你还请和尚为他们诵经超度么?”嘴里说着话,早已经一个闪身,进了屋子:“阿也,才讲到和尚——原来这里正躺了个半死的和尚哩!”
※※※
“和尚?”杞人才在想自己有甚么和尚朋友,那边红发番僧看势头不妙,卖个破绽,摆脱四条大汉的纠缠,急忙逃走了。那四人也不追赶,径自和使铁叉的汉子走进屋里去。
杞人心里只想着郭汉杰的话:“若迟得一两日,怕是不得见最后一面哩。”难道才在担心韩邦道,就又有一个朋友要死么?脚下如同栓着千斤铁链,只是一味地沉吟,却不敢迈前一步。
忽然屋里传出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陈师傅么?怎的不肯进来……”杞人闻听此人声音,仿佛天上猛然打了个霹雳,脚下却登时甩脱了铁链,风一般冲了进去:“彭大师,怎么是你!你……你怎的了?”
只见天完国师彭莹玉躺在草席上,胸前好大一滩已经凝结了的血迹,两眼无神,双颊凹陷,显然阳寿已将尽了。他朝向杞人勉强笑一笑:“想不到……想不到还有你来帮洒家送终哩……一向可好么?”
“怎的一桩事?”杞人急忙问道,“你怎生变成这般模样?”彭莹玉苦笑一声,缓缓举起手来,指指站在床边的那个使斧子的大汉:“这是我师侄汤和,幸是他来救得及时,我的性命,才能捱到这一刻哩……”转头问汤和道:“这几位朋友是……”
汤和深深一揖,指着那使刀的大汉:“这是小侄同乡好友朱重八朱大哥……嗯,现下改名唤作朱元璋了。他在濠州郭元帅帐下做个百夫长,下六合去招兵……”这大汉好丑的一张马脸,闻言躬身抱拳,向彭莹玉行礼。
汤和又指那使枪的大汉:“邓愈邓大哥。”指指使鞭的大汉:“吴良吴大哥。”末了指使叉的汉子:“此是郭兴兄弟——还有个吴祯兄弟、郭英兄弟,领着招来的数百人先回濠州去了。咱们几个落在后面,却不料在此处遇着师伯。”
“彭大师是今年年初在瑞州战败,负了重伤,被这番僧一路赶到此地,”郭汉杰向杞人解释道,“徒弟见着彭大师时,只道已将那番僧甩脱了,藏身在这荒村中再无虞的,却三不知那狗贼又寻将上来。”
“幸得你这好徒弟,昔日性命相搏,今日竟救我一命,世间缘法,原是奇妙……咳咳,”彭莹玉咳嗽了两声,喘着气说道,“洒家自知命不久长,却不料你我还有缘再见一面,呵呵,这又是甚么缘分?”
杞人听郭汉杰一口一个“师父”、“徒弟”,现在连彭莹玉也说甚么“你这好徒弟”,心说没办法,这个傻徒弟看起来是收定了啦。他怕彭莹玉再说甚么死啊活的,徒增伤心,急忙岔开话题:“那番僧倒好厉害,朱将军四人都拾掇不下。”
“师父,这个番僧你见过的,”郭汉杰道,“还得那日在淮水边假冒李仲勋坐囚车,坏了郑琰性命的渥尔温么?便是那个唆督的师弟。”杞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到如此了得。”
“你们且先出去罢,”彭莹玉低声道,“我有话与陈师傅讲。”众人闻言,都作个揖,陆陆续续走出茅屋去了。彭莹玉望望杞人,长叹一声:“我要死了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