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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浩梅点点头,道:
“多谢你的提点。”
“你慢慢考虑,不必立即决定下来。”
“好的,有了答案,我会尽快告诉你。”
“你打算在上海逗留多少天?”
“你呢?”樊浩梅反问。
“偷得浮生半日闲对我是最大的奖励,能多留在上海一个晚上,已经很开心了,我打算明天就回香港去。”
“我也跟你一样,明天就回去吧!”
“你难得回来一转,就多留几天,到处走走,我是身不由己,香港的业务还是放心不下。”
“你放心不下的是业务,我放心不下的是儿子。”
樊浩梅原本想把方力带着来上海的,只是殷家宝和尤枫都反对,既怕途长路远,方力会出事,也不愿意樊浩梅沿途要照顾方力,反而不能轻松地度假。
尤枫且自告奋勇,在樊浩梅到上海的这几天,悉心地看管方力。
无疑,尤枫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对方力甚有爱心,而且也因为她和殷家宝的感情发展得极度顺利,老早视樊浩梅一家为自己人看待了。
李善舫听樊浩梅这么说,带点幽默地回应:
“原来我和你都是带着心事旅行的人,真是同病相怜。”
樊浩梅笑道:
“能有机会旅行,已是很幸运了。”
对的,李善舫和樊浩梅肩膊上的重担虽不同类型,其实都是一般沉重。
“热爱责任的人生,可能是无法轻松得了。”李善舫说。
“是的。可是,如果放弃责任,人生就肯定痛苦了。”
李善舫骇异地望着樊浩梅,又一次,这个眼前女子让他有种回到从前日子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教李善舫情不自禁地说:
“你的这句话,似曾相识。”
“是吗?谁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了?”
“三十年前,一个叫柳信之的女孩子。”
樊浩梅没有作声,她静待李善舫把话说下去,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
果然,李善舫说:
“柳信之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其后我决定要到香港谋生,邀她同行,她拒绝了。”
“为什么?”樊浩梅忍不住好奇地发问。
“因为她热爱责任。那个时候,她父母年纪很大,老父还有严重的糖尿病,所以她不愿意离开上海。
“就在我去香港前一晚,她对我说:
“‘放弃责任,会令我痛苦一辈子。’”
樊浩梅立即脱口道:
“离开你,难道就不痛苦吗?”
李善舫的眼眶刹那温热,他凝望了樊浩梅一会,才回答:
“你问得实在太好了。当年我孤身到香港时,就伤心了好一段日子。”
“对不起。”樊浩梅知道自己失言了,尴尬得微微低下头去。
“不要紧,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再碰到柳信之的话,怕都认不出她来了。”
樊浩梅问:
“你以后再没有找过她了?”
“没有。”李善舫带点高傲地回应:“见着了,有用吗?”
“你习惯只向前望,不再回顾。”
“可以这么说,这样的人生才有活力。”
樊浩梅点头,表示同意。
李善舫想了想,倒抽一口气,问:
“你在上海有故事吗?”
樊浩梅看了李善舫一眼,道:
“没有。是有点可惜吧?上海这地方适宜有些特别的故事,让人更能牢牢地记挂着她才是。”
“你是到了香港去才认识方亨的?”
樊浩梅点头:
“对,他是广东人。”
“我记得,那个时候,大伙儿在永吉街一带干活,方亨老叫我‘上海佬’,在他们一班广东水客之中,没有多少个是瞧得起我的呢!”
“事实证明他们看走了眼,方亨的际遇跟你是有若云泥了。”
“是的,他娶了一个相当贤慧和能干的妻子。”
李善舫说这句话时,并没有逃避樊浩梅的眼光。
有些时候,在特定环境内对着特定的人物,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一些平日不轻易说出口来的话。
樊浩梅初听,不以为意。
再翻心一想,她的脸泛红了。
那种烫热的感觉,让她体会到难为情的滋味,原来是既狼狈又享受的。
对李善舫的这个评论,樊浩梅只可能报以一个微笑。
一顿晚饭无疑是在畅快而又别饶意思的情绪之下吃罢的。
走出街头时,才不过是七点多。
“我们在香港,从不会这么早就吃完晚饭的。”李善舫说。
“以前在上海我们吃完饭,总爱跑到江畔去散步。”樊浩梅说。
“对呀,是有这种习惯,也许三十多年前,我们都在某一个晚上,在黄浦江畔散步时碰过面。”
樊浩梅笑了:
“也许是吧!难怪老觉得你面熟。”
这么一说,惹得李善舫哈哈大笑起来,道:
“我们这就到江畔去走一圈,好不好?”
入夜的黄浦江畔,仍然是闹哄哄的。
抱着李善舫和樊浩梅同样心情到这儿来散步的男男女女着实不少。
樊浩梅在江畔的行人路上忽然轻松地转了一个身,兴奋地说:
“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怎么不是这个样子的?”
“从前能骑脚踏车呢,我就曾在这儿骑脚踏车,一个不小心把一位姑娘碰跌在地上,她的男友心疼极了,狠狠的把我臭骂一顿。”
李善舫说:
“说不定当年在此臭骂你的人就是我。”
“你有那么凶吗?”
“有。在女人面前要充当护花使者的男人,总要威风八面的,是不是?”
樊浩梅和李善舫相处以来,从没有试过如此轻松。”
在按摩房内,他们的身分是主仆,立在江畔的桥头上,却是一对同游旧地的同乡朋友。
身份的转易和环境的影响,会一下子改变了两个人的心情。
当樊浩梅和李善舫都意识到这种自然却又是突然的转变时,他们不期然地变得缄默了。
樊浩梅一向心平如镜,刹那的心头牵动所引致的涟漪,发放着一股热能,让她感觉到浑身的血在微微温烫。
这段大概只有两三分钟的缄默过程,竟能容纳着李善舫和樊浩梅奔腾澎湃的思潮,他们想得很多、很远、很乱、很杂,却又很美好、很舒服。
大家都明白再沉溺在这股复杂而带点浪漫的思潮之中,是危险的。
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打破这迷情的局面。
第四部分金融大风暴(38)
樊浩梅抱紧了双臂,准备张口说话,李善舫已经先发制人,问:
“冷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说出口来,也是好的,最低限度打断了二人的思潮,把自己硬拉回现实环境里来。
“不,一点点风,令人凉快。”
“嗯。”
“你呢?”
“还好。”
两人对望了一眼,微微笑,可再想不到其他的话题了。
樊浩梅仍旧低着头踱步。
李善舫却微昂着头,瞥见了黑漆的长空之上,有那么一两颗闪耀的星星。
是不是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
樊浩梅和李善舫搜索枯肠,终于想到了要给对方说的话,几乎是同时开的腔。
李善舫失笑道:
“你要说什么?先说吧!”
“没有什么。”樊浩梅尴尬地回应:“我都已经把要说的话忘掉了,还是你先说吧!”
“我想问你,从前到过和平饭店没有?”
“和平饭店?从前那儿是富贵人家的消闲去处,我怎么会有机会去。”
“我们这就上和平饭店去喝杯酒,听他们的老人爵士乐队演奏,好下好?”李善舫问。
“好哇!”这是樊浩梅非常直接的反应。
和平饭店名满江湖,是旧上海一个代表高层社会生活的销金窝,有它传奇性和历史性的魅力。
谁到了上海,不去外滩走走?
谁到了上海,不想上和平饭店坐一坐?
可是,外滩是人人可走的地方,和平饭店却不是人人可坐的场所。
樊浩梅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么细远,就兴奋地表示了她的意愿,叫自己不禁在回心一想时,带上几分难为情,便道:
“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
樊浩梅本来想答:
“那不是我和你该一起出现的场合。”
可是,这样回答会无私显见私,为什么会认为和平饭店不该是他俩一起出现的场合呢?是因为那种情景只为有影皆双的有情人而设吗?
于是樊浩梅回答:
“太晚了吧!要回去了。”
“明天不必上班,不用早起呢!”李善舫无疑是兴致勃勃的。
樊浩梅正不知如何回应时,耳畔忽然哗啦的一声,竟下起大雨来。
雨一下,身边的人起哄,就显得乱嘈嘈的,争相走避。
“怎么下雨了?”樊浩梅说:“不是已经过了梅雨季节了吗?”
“不成了,雨越下越大了。”
李善舫抓起樊浩梅的手,就跟着人群从江的一边走过马路,找有瓦遮头的地方。
“跟着我来。”
李善舫拖着樊浩梅一直挤到一幢古老的建筑物门口,李善舫说:
“这就是和平饭店,反正下雨,我们到里头去多呆一会再说。”
“会有位置吗?”樊浩梅问,她看见大门口的这个地方都站满了避雨的人,就知道跟李善舫有同样打算的游人更多。
李善舫想了一想,道:
“你先在这里站着等一等,我进去安排了座位,就回来带你进去。”
樊浩梅点一点头,目送着走进和平饭店去的李善舫,她心上不无感动。
樊浩梅几乎一辈子没有试过有一个男人会在危难来时,拖着自己的手,先为自己开路,把大局稳住了,才把她迎接过去,享受那男人努力的成果。
这样的待遇,太棒了。
这样的过程,太帅了。
樊浩梅无暇研究自己为什么会对李善舫的一言一行都作如此敏感的分析。
她只是不自觉地沉醉在这种甜丝丝的领悟之中,直至李善舫重新出现。
李善舫带着樊浩梅走过和平饭店的大堂长廊之后,就见到有位穿着得相当齐整的领班站着欢迎他们。
领班说:
“是李先生吧?我们的总经理刚接到你的电话,让我来欢迎你。”
“谢谢。”李善舫说:“有位置吗?抱歉我没有预订,我们只有两位。”
领班把李善舫和樊浩梅领进饭厅,引介他们在角落的一桌坐下。
乐台上的老人爵士乐队正奏出了经典名曲,悠扬高雅,飘逸醉人。
舞池内翩然起舞的多是外国人,怕都是冒名而至,不枉上海一行的游客。
樊浩梅明显地被舞池中喜悦的一对对红男绿女吸引住了,看得出神。
“你会跳舞吗?”李善舫问。
樊浩梅摇摇头:
“不。你呢?”
李善舫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光逗留在一对舞姿妙曼的中年美国游客身上,缓缓地答:
“你觉得他们舞艺如何?”
“都很好呀!”
“跟当年的我比较,差太远了。”李善舫的这句话无疑是自负的,可是听进樊浩梅的耳里,只觉得有无尽的感慨。
谁想当年没带一份沧桑?
谁想当年不是一份惘怅?
当年的美人,现今已是迟暮。
当年的故事,只怕已被遗忘。
李善舫也禁不住轻叹一声,说:
“柳信之当年也不晓得跳舞,可是我带着她跳,信之就成了场中的舞后。”
樊浩梅听得出来,李善舫的语调还是满含浓浓的情意的。
“你跟柳信之曾到过这儿来跳舞吗?”樊浩梅好奇地问。
可是,李善舫没有回答。
他把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对不起,我不该问。”樊浩梅歉疚地说。
“不要紧。来吧,我们跳舞去。”
“我不懂。”
“我带你,你就懂了。”
李善舫并没有等待樊浩梅的同意,就拖起她走下舞池。
樊浩梅的脸急得涨成通红,她怕出洋相。
可是,一如李善舫所说,他跟谁共舞,那个谁就成为场中最出色的舞后。
一首悦耳动听的华尔滋,加上了李善舫在耳畔轻数拍子,竟让樊浩梅表现得中规中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