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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大元表面上是粗,其实粗里还有细。他看出来,小元虽然斩钉截铁地把自己关到书本里了,但并非真的不惦念开音,他有时会从书本里抬起头,往窗外张望,眼睛里突然空了一样。那种感觉,大元是知道的——从前的那些星期天,逢到小元去看开音,他自己也都是那样“空”过来的。而现在,他替小元算算,都快三个月没看到开音了,这不是会出事情嘛!
大元左想右想,悄悄地到开音处,比划了半天,让开音剪出个长条花样,他做成一枚书签,暗中夹到小元的书里。他不愿当面递给小元,不为什么,就是坚决不愿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元小元之间,是不谈论任何有关开音的话题的。
小元一下子认出这书签上的花样,剪的是“夸父逐日”。小元曾在故事里讲过他,“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开音记得很好,她照小元的描述,在夸父的耳朵上挂了两条小蛇,手里亦攥着两条蛇。拿着书签,小元走了几分钟的神,几分钟幸福的神。但很快,神又回来了,他把书签往边上一放,重新埋到书本里。 ——这细节,被伊老师看到了。乍见之下,他是欣慰而安心的,可细想一下,联想起小元各种举止里的那些冷淡与决然,又觉得不妥了,像睡觉时垫了床新棉胎,暖和是暖和,总有什么地方不服帖。
显然,小元是个有野心的孩子,这野心,大到一个地步、高到一个地步,已远离了日常世故与儿女情长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也是伊老师从小跟两个儿子一直灌输的道理之一,那许多古今中外的成功人士,都似是无情无义的,为着事业与趣好,可以完全地撇开私情杂念……但真的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伊老师却感到一点秋意似的,他头一次对自己树人之道的正确性若有所惑。
其实说到底,成功人士的故事不会错的,伊老师之所以自责,是有些担心开音。毕竟,她是个姑娘,又不能说话,小元从前那样热络的,现在一下子不理不睬、无音无讯了,就算是功名要紧,也是不近人情的吧。
这么一想,伊老师决定上门去看看开音,想想那姑娘的双眼睛吧,怎么能让那里面蓄满泪水!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来,他站在路当中笑了。 小元不去,大元不是天天儿去的嘛,开音,她就像朵花儿呢,自会有人去替她浇水替她遮阴的。唉呀,大元,那小子,说不定倒是痴人痴福。
2 痴人是否真有痴福不说,有一点是真的:就在小元高考的这半年,大元的笛子,有如神助,突然吹得上了一个大台阶。
开音的父亲,本来,在大元吹笛子时喜欢往外走的,想故意弄出一种满不在乎的姿态。但现在不行了,大元的笛子,那种高远而清亮的法子,那种哀伤而透明的法子,在堂前屋后各个角落里转来转去,转到打瞌睡的黄猫身上,转到发呆的小板凳上,转到灶堂里的小火苗上,最后,转到开音父亲的裤脚上,他就怎么也走不动路了。
是的,开音父亲认为,不是他的耳朵,而是他的裤脚,给大元的笛子扯住了。
但大元不想扯住开音父亲,他不想扯住任何人的心。他跟小元不同,从来就缺乏野心与计划。
从第一天起,从第一天拿起笛子放到唇边,这笛子就好比是他说不出的满腹心里话,这种心里话,是零零碎碎不成文的,从不曾指望有任何人能听懂,但倘若不吹出来,是绝对要憋出人命的。故而,他吹这笛子,旁人都以为是取悦开音,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说来,是为了救自己,为了度过那理屈词穷、心事重重的难关。除此以外,他还能怎样呢?
大元的笛声里,开音现在学会叹气了。
大元的笛声,好的,她喜欢听,也懂得,明白那里面的理屈词穷与心事重重。但到底不一样,跟小元的故事还是不一样——
开音总会在笛声里开小差,想象着穿着白衬衣的小元又施施然地来了,跟从前一样,坐下,两只胳膊把她的小桌子都撑满了,跟她没完没了地说话。说完了,变魔术似的,身边又多出一位女客,女客有着动人的故事,让她听得一阵阵心潮澎湃……可是,不会再来了,从一个星期天到另一个星期天,再也没来过了!小元这可真不大好,用那么多故事,把她吊在半空中,现在又完全地丢下来不管,害得她连大元的笛子都听得不专心了。
唉,不能说开音没有良心吧,但人都是这样子的,手上正握着的,无知无觉;离去的那个,千好万好。所以,也是没有办法之下,开音这才叹起气来。
一个从不说话的姑娘,第一次叹起气来,可真有点惊心动魄了,好比一阵最遥远的风从湖面上刮过来,湿漉漉甜丝丝,还沉甸甸的,恨不能让人伸出手去接住。
开音的父亲正蹲在檐下跟大元的笛声拉扯呢,突然听到女儿的这一声叹息,不知怎的,老泪就下来了,感到一种凄凉的幸福:女儿大了。
会叹气的开音,手下的活儿也有些令人费解了。今天,她递给大元的,是一只猫,透明的肚子里,装着一只正在睡觉的小老鼠,这小老鼠不是被吃下去的,好像只是躲在猫的肚子休息,那是它最舒服最暖和的床垫与被子。
猫与鼠,一对生死冤家,怎么会这样呢。大元感到自己很迟钝,看看开音,开音似笑非笑,她指指那老鼠,又指指自己——她把自己心甘情愿地给猫吃了。
哦。那么,这只猫呢,是谁?大元并不完全明白,但他感到一阵朦朦胧胧的激动:自己长得像猫吗?
开音的眼光却慢慢地流转开去,不肯回答了。
3 除了笛子,大元几乎没有别的消遣,于是就下地干活。对于各样的活计,他的感觉显然要比功课强得多。
好好地挑着水吧,一高兴,他会突然地把扁担一丢,两只手提起水桶来,胳膊上鼓起两只小老鼠,滴水不漏地往返自若。天气还没暖和的时候,他就脱掉鞋袜,光脚踩到刚刚解冻的地里,高高扬起手,撒下初春的头一把种子。夏天的中午,太阳晒得万物寂静,整个小镇都死去了一般,他却一个人走到日头下,草帽也不戴,要跟谁拼命似的,一畦一畦地锄草,汗一层层地涌上来,他觉得惬意得很,狗似的,大张着嘴喘气。
大元对待庄稼地这样的热烈而诚恳,庄稼地也不是没良心的,就变了个法子偿还他——十九岁的大元,眼看着肩膀就宽起来,肤色黑而光滑,有胡子和腿毛了,从背影看,完全是个男子汉。跟伊老师走在一块儿,做父亲的,像是晒干了的黄瓜,萎缩下去一大圈了。
是啊,孩子成大人了,大人就成老人了。开音父亲也是,长年如影随形的忧患之心使他老得更加快似的,家里的活计一天天吃紧了荒废了,特别到了节气上,播种抢收之际,他会更加思念起开音死去的母亲了,不为别的,当时,她要能再生下个儿子该多好!
伊老师总是善解人意的,正好看到大元浑身力气取之不尽的样子,就差他到开音父亲那里帮忙。
好的。大元得了吩咐,脚下像装了弹簧,走起路来,老远就能听到,地在脚下咚咚直响,好像在替他快活的心跳打拍子。
在快活拍子的带领下,他拾掇起开音家的四亩六分地,筑坝引水,拉直苗畦,处处弄得山清水秀;拾掇起杂草丛生的晒场,加了新土,自己拖了大石碾子一圈圈地压,弄得格格正正;拾掇起蓬头垢面的猪圈与杂物房,连柴火都堆得赏心悦目。开音的整个家,好像忽然间成了个新嫁娘似的,给从里洗到外,还抹了香还戴了花。
黄昏的时候,开音放下剪刀,到各个角落走走——每天,都会发现些眉眼分明的新变化,她调过头去,用眼睛找大元,大元果然就在不远处站着呢,汗津津的身子散发出有些呛鼻的体味,湿衫下的骨肉一块块地凸着,像在上下跳着似的,让开音的眼睛不好安放了。
不仅是重活,细活儿他也做,悄没声息的就做了。天黑了,有人替开音往暖瓶里灌满滚烫的开水。雨天过后,北窗的玻璃会被擦得透亮。每过一阵,她的蜡盘花了,有人替她换上新的;她的刻刀钝了,有人替她磨过,不太利也不太钝,刚好使。
唉,这样活生生、热乎乎的大元,这样贴心贴肺、不声不响的大元,开音她又不是一块木头,她是个有心有肝的姑娘呢——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好久没想到小元了,真的,好一阵了。
四
1 小元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不是录取书,而是魔法书——几乎在转眼之间,它变出了多少花样呀。
先是那东坝的邮递员,那家伙,因为一套有肩章的制服,一贯是有些骄傲的,有种高人一等的镇定似的,但那天,魔法书之下,他完全变成一个张皇失措的人了,老远地,刚到镇子边上,就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伊老师——伊老师——
人们在路上听到,都吓了一跳,中了魔症般地,丢下手中的活计,一齐跟在邮递员后面走了。什么事什么事?大家一迭声地问。
邮递员不理会,仍是着了火一样急迫而嘹亮地大喊。夏天正午的天气,热极了,大路上的灰尘在暑气中摇晃,一切的东西,看上去都弯弯曲曲、没有脚了。
摇摇晃晃的热气中,伊老师被人们从屋里揪出来,他迷迷瞪瞪的,脸上带着羞怯而自重的笑容。是的,他有点预感,就像闻到运气的香味,只是不知道,快要揭开的锅里,是只鸡,是只鸭子,还是一只大肥鹅。
是只大肥鹅!不,比鹅还大,可以说是羊、是猪、是大象!
——北!京!大!学!有人冒失地尖声念出来,声音刺耳,带着难以形容的癫狂。
光是听到北京,就足够巨大了;光是听到大学,就足够崇高了。而现在,两样加在一块儿,那还了得,这不是要爆炸嘛!所有人的脖子都像被魔术师的手突然提起来了,眼睛被线头拽住了,嘴巴被空气撑开了,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伊老师家的大门,正午的阳光下,那黑洞洞的大门突然变成了金光灿烂、锣鼓喧天的大舞台,小元,快要从那里面出来了。
所有目光的注视下——人们必须看得仔细,以便于以后加以复述和咀嚼——正在睡午觉的伊小元,那样平平常常的,他揉着眼睛出来了,白白的脸上有两道浅红的席子印。伊老师手僵僵地把通知书给他。小元接过来,淡淡地瞥了一眼落款:北京大学。这才放到唇边,闭上眼睛慢慢地亲了一口……
哦呀,他脸上的红印子,他慢吞吞的动作,他留在信封落款上的亲吻,人们一遍遍以慢动作回想,这是什么样的风度呀!多么镇定,多么亲切,又多么浪漫!所有的围观者,全都痴住了,都变成太阳下没有生命的小木桩了。
没得命了,小元,这个伊小元,以后肯定不得了的,他肯定会过上另外一种日子,那是人们想死了、所有的人一起想、都想不出来的大日子。
围观者中,有开音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出了密密的一层汗,非常的虚弱了。好像有人往他手上塞了样特别值钱的东西,但这值钱的东西,又娇气得像光溜溜的瓷器,他捧不住、握不紧,随时都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开音父亲挣扎着,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家里赶。无论如何,应当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开音听吧。对了,还有大元,他正在地里替开音家掰玉米棒子呢。
2 么开音父亲以为他走得挺快,回到家,才发现,比起年轻人来说,他的腿脚已完全不中用了。
新科状元郎伊小元,穿了件崭新的白短袖衬衫,正趴在开音的小桌上边呢,他拨开她那些纸片片与刀片片,在桌上摊了一张地图,在上面挥来挥去,哪里是标着红五星的北京,哪里又是看不到名字的东坝;他先要坐拖拉机到哪里,接着坐长途汽车到哪里,然后坐火车到北京,而将来的将来,说不定还会坐飞机!
开音从被打断的剪纸中游离出来,眼睛被动地跟着小元在地图上移来移去。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地图呢,这样精致这样复杂,太了不起了。一种被感染的兴奋控制了她。不,这兴奋,不仅仅是因为地图,还与那指着地图的人有关。
从那时到现在,太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没有看到他这样趴在自己的小桌边上了。看看他吧,多么白,读多了书的那种白;多么瘦长,肩不挑手不提,一辈子都不要劳碌的那种瘦长;又是多么快活,正要腾空而起、一飞冲天的那种快活……
这样看着他,所有那些过去的故事,小元所讲的、她曾咀嚼得烂熟的故事们,在这一刻,又全部回来了,但都带着同一个声调,哀伤、悲观、泪飞顿作倾盆雨,故事里的女客们在开音的后脑勺上跟她争先恐后地窃窃私语、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