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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在屋子里越拉越长,越拉越黏稠,像有人从空中倒了一大罐蜂蜜。
开音的父亲这时总不敢进屋,怕给那些蜂蜜粘住脚、绊个跤。看着大元与开音两个不言不语却又意味深长的情形,他不免会想起,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季,他曾经对小元抱有过的痴心妄想,现在他多么庆幸!他把那杯糖水递给了大元。应该的,该给大元,就该让他尝到甜蜜的好滋味。啊对了,什么时候,得跟伊老师聊聊,这个事情,不要老这么迷糊着……
2 等伊老师,那是要等一阵了。
伊老师这半年,包括接下来几年的主要事业,是与小元通信,每周一封,他在信封上加注了编号,行文与语气也处处引经据典,充满谆谆教诲。这个,学的是《傅雷家书》。伊老师倒不是要自比傅雷,但儿子小元,他认为,是可以跟傅聪比一比的。不过,小元的回信,却像足秋天里的芦苇,一阵少似一阵。他跟父亲解释:忙。要学的新东西太多——如此言简意骇、不容分说,带着勃发之气。
这一点,在他的假期生活中亦有所体现。
小元的寒暑假,不大回来,因他总要参加各种社会实践,跟教授做调研项目,或参加义工、做城市调查等等。偶尔回来,也总是很短,并且,比之从前,更加深居简出了,整天只捧着书。那些书名,拗口之极,伊老师看了几看,都不敢连起来读出声,怕错。
晚饭之后,小元倒会出来四处走走,说是散步。这是大学里带下来的习惯,同时带下来的习惯还有:早饭与中饭一起吃;咳嗽时用手捂着嘴;十一点看英语新闻;无意中碰到别人身体会说对不起。
散步的路上,偶尔碰到邻居,他就停下来,和气而客气,问候恰如其分。瞧瞧,到底是在北京读大学的,那什么!多那个!大家对他,真是越来越佩服,越来越敬畏了。
事实上,小元的这些礼貌与客气,完全是下意识的,也可以理解为心不在焉。这时候,如果有人能仔细地看看他的表情,会发现一些不可理喻的悲怆之情。
是的,自离开这里,小元就发现,自己对东坝的情感,一天天浓厚了、复杂了,那情感,不单单是柔情与挂念,还有苦楚与心酸,唉,凭空就老了很多岁似的。每次回来,重新立于这片黑黝黝的村舍之中,嗅着淡淡的牛粪味与干草香,触目所见,比起记忆中,一切都更加的小了、局促了,寒酸雨黯淡,邻里们一年的劳碌,不过相当于京城里的一顿美食或女人脖子里的一件披肩,类似种种,不胜枚举。这里的安静与自足,像是红布,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将来的日子,他们仍会安于这种无知无觉的幸福吧……可小元不行啊,他出去了,他知道了,他再也没法真正高兴了。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这红布吗?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东坝亮堂起来阔气起来?小元却又想不出,或者,他是不敢用力想,因为,红布解开了,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好……
这样想着,小元会慢慢地一直往开音家走去,这是他从小最熟悉的一条小路了。那时,去程中,总是满怀着热切而真诚的憧憬之情,归途中,则疲倦地心满意足。现在呢,又是什么心情?不知道,连小元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远远地绕到屋子后面,可以看到北窗。那里,开音的影子,映在窗上,就像她的剪纸,轻轻薄薄,触手可及,并可以夹在书里,一直带到很远的地方。
站那么一会儿,脸被风吹得凉冰冰的了,小元才开始往回走。
是的,他并不打算推门进去看开音。虽然在北京的时候,一大堆活泼大胆的女同学中间,他依然会思念开音沉默的双唇、她素净的眼神,但真要见面了,他总想不好、亦想不出,到底要跟开音聊些什么才合适。话题的缺乏令小元感到莫大的哀伤——而今,开音于他,不再是一个心爱的姑娘,而是某种记忆,是少年情怀,是整个小镇的苦涩味道。
六
1 谁都不曾想到,开音的剪纸,突然间特别金贵起来,像是被一阵大风给刮到高空似的。这大风,来自上面,具体是哪个“上面”,“上”到什么程度,不太清楚,总之在那“上面”,剪纸只是个小名儿,它的大名叫“民间手工艺术”,或者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听上去特别隆重,一听就是要上电视的样子。
开音真的就上电视了,组织安排的。
“组织”事先派了两个人,听口音是县里的,两个人走家串户地看、拍照片,还在本子上记,又找来一些老人们问东问西,一路问下来,等问到开音,他们很满意,不再往下问了。
过了一阵子,“组织”又安排了几个人,讲话开始翘舌头了,也许来自市里,他们再次的看、拍、问,找到开音,看她的人与剪纸,很是激动了,相互交头接耳。
最终,“组织”的动静大了,发下一辆车子来,上面坐满衣着光鲜的陌生人,几乎人人都讲着极为漂亮的普通话,一下来,就啪啪打开那些黑洞洞的家伙,一起围着开音了。
整个镇子都快兴奋死了,人们一起往开音家涌来。但大家不愿给开音丢脸,便努力地放慢脚步,显出矜持的样子,显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他们只是临时要到开音家有事——要借个东西、还个东西,或突然想到请开音剪个什么样子的。
开音还穿着她日常的素净衣服,梳着日常的光溜辫子,还坐在她最喜欢的北窗下。除非特别眼尖,才会知道,她穿了一双雪白带花边的新袜子。
事先,是有人带话给她的,但开音有主意,偏不肯弄得花花绿绿,她知道她怎样才是最好最合适。然后,她用她的黑眼睛从那些陌生人脸上看过——像微风掠过湖面,如此清冽,似高山雪莲,几乎所有的镜头都激动地放大光圈、浑身颤抖了。
接着,有来过的人熟门熟路地拿出开音的剪纸簿,一张张地对着镜头们展示。哦呀,那些剪纸,真要人命了:旮旯里的微小风景,那些露珠儿与青虫儿,用小心思装饰过的井台与栅栏,倒影般成双成对的景象与人物……
2 最终,天黑了,远道而来的猎奇者们像潮水一样满载而归地退去了,围观的小孩子也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样被他们的母亲一个个捡回去。伊老师成了最后一个客人,是开音父亲暗中拽着他的衣服,留他下来的。当然,大元也在,从前到后,他一直坐在他常坐的那张小板凳上,从人们的后脑勺和身体缝隙里寻找开音闪动而忙碌的眼睛。
开音父亲可怜巴巴、毫无主张地看着伊老师,表情有些古怪了——可能,是下巴颏的问题,刚刚过去的这几个钟点,他笑得太多,下巴都有些木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情嘛,后面会怎么样嘛。伊老师你倒分析分析嘛。他把开音也按在一边,要她一起听听,听伊老师怎么说。
伊老师怔了一会儿,手里作势,像拿了个毛笔在写《多宝塔碑》,像跟前还站着那小哥儿俩——这样会好点儿,会帮助他找到一些感觉。
“世界变化快呀。天翻地覆慨而慷。”
“什么叫机遇?什么叫机遇改变命运?”
“关键的关键,是要把这好事情,变得更好、变得更长。”
到底不是在真的写大字,伊老师说得很不成系统,东一句西一句。开音父亲的下巴颏是收回去了,眼睛却不停地眨起来,伊老师说的这些话,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起来,又迷糊成一团了。
开音的眼睛,却在暗处突然亮了几下,是的,她也没有完全听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眼睛像火苗那样亮起来——有什么东西,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类似饥饿感,类似想要点什么的欲望,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像猫那样悄悄蹲下来了。
开音眼里让人陌生的火苗,让小板凳上的大元,突然被灼了一下似的。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不堪重负的小板凳“吱吱”响了两声,像是一声自卑的叹息。
3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像往水里“咚”一声扔了块大石头,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的,但水自己知道,在它的心里,有了块石头了。
开音心里的这块石头。白天她假装忘掉,表现得比平常还要静气。现在,来求剪纸的人多了,邻镇的、邻镇的邻镇,都会迢迢地赶过来,一为讨剪纸,二为看看这姑娘——听说她生得特别的美,听说她不会说话,听说她上了电视。总之,开音虽是足不出户,但名声,比起原先,又扩大了许多倍,由此而来的忙碌,也是件好事,最起码,开音在白天可以心平气和。
只是到了晚上,在帐子里、那无人处,她才慢慢地掏出那心底的石头,抚一抚摸一摸。 她总记得拍电视的那一天,从外面来的那些人,他们的作派与气息,说话的声调,那种洋气与大方,这是小镇上从来没有过的。
是啊,恰恰就是在拍电视的时候,奇怪。开音想到了小元留下的那张地图,毫不相干的嘛,她偏偏就是想到了——如果,她想,如果能够有机会,她也会像小元的手指头一样吧,在地图上走,往外面走,往远处走……但是,到底该怎样抓住机会呢?怎么样才能在小元的地图上越走越远呢?这对开音来说,的确是太宏大了。再说,真要走远了,那多愁善感的大元可怎么办?
算了,还是先睡吧。姑娘又重新把石头放到心里头去了。
另一块石头,在大元那里,却是白天黑夜都揣在怀里呢。
要知道,大元是个话少的人,但话少并不表示想得少,实际上,他想得比一般人还要多,可人们却会忽略掉,认为他是真本讷、真迟钝。大元也假装以为自己是,骗过众人也骗过自己。但没办法,心里那块石头,那是怎么也骗不过去了。
大元有个想法,非常之不好,非常之顽固:上了电视的开音,就不再是原来的开音了。她成了大家的人,成了公开的人。就好比,原先在胸口贴心贴肺地佩着的一块好玉,捂在衣服里,只有家里几个亲人知道的,但现在不对了,一下子来了许多人,从怀里不由分说地掏出来,你看我瞧,不知疼不知惜……最让大元不痛快的是,这块玉本身,竟似乎也是乐意这样给众人瞧的,它暗藏了多年的光泽,憋足了劲儿般的,那样配合地,一下子跳进了所有目击者的眼里……
大元无缘无故地就在心里头跟开音生分起来,带着悲哀与憋屈。
他照旧到仪仗班子做事,为了别人的生死悲欢而热泪盈眶,照旧包下开音家所有的重体力活儿,照旧,在一日之始与一日之尽,掏出笛子来,远远地坐在板凳上吹给开音听。但那笛声,变了,底气不足,气息不匀了,像心事那样摇摇晃晃。
——这显然影响到空气,在大元与开音呆着的屋子,空气不再像原先那么浓稠,成了兑过太多水的蜂蜜了。
七
1 伊老师在给小元的编号为113的信中,提到了开音的剪纸以及剪纸的大名:民间手工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从来没有这么快的,这一次,小元及时回应了,不是回了一封信,而是把整个人都寄了回来。也算是碰巧,小元落实下工作单位了,到新单位报到之前,有一个月左右的空当。正好接到信,便星夜兼程地回来了。
因为事关开音吗?倒不见得。
“开音这事情,绝对是个好的机遇。真要办得好了,小可独善其身,大可惠及全镇,我得尽点力。”一进门,小元就下了断语,也解释了他匆匆赶来的重要原因。“我们东坝,就差这么一种东西,我每次回来,都想找,但一直没找到。现在好了,有了这个,用时髦的话说,我们小镇就等于是有了一张名片,就可以冲出去了。”
冲出去?冲出去做什么?伊老师没能一下子弄得清楚,但他看看小元的神情,那是有高度有深度的神情,不会错的,于是他提起肩膀来用劲点头。
大元正在里屋忙着替小元收拾多日未睡的床铺,听到这里,也竖起耳朵来。冲出去?让开音冲出去吗?她现在这样难道不已经是最好的吗?大元坐下来,小元的床边,放着他风尘仆仆的行李包,大元左瞅右瞅,不知为什么,这行李包让他很不自在,像晕车似的,虽然他从未坐过车,但真的,就是晕车,头昏昏的,胃里一阵阵抓挠与灼痛。
小元急急忙忙先往开音家冲了。
得到消息的开音,真给吓得不轻:怎么的,小元在北京那么多年,寒暑假都难得回来的,现在竟然因为自己的事,专门回东坝了?!这是多大的面子!这是多重的情谊!
这可把开音给打击到了,巨大而甜蜜的打击,让人想入非非。姑娘又悄悄地打开地图了,她的指头在上面移来移去,重复着当初小元的路线——现在,这地图,突然之间变得很亲近呢。
小元见了开音,顾不上体味后者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