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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罗亭说:“现官不如现管,你这大队长才是实权派!噢,哈哈!好,好,咱先不说这事,喝酒,喝酒!”杨罗亭左劝右劝,朱亦龙在一旁帮腔,我又贪茅台上口,不觉就喝了个半醉。散席后,朱亦龙把我扶上了杨罗亭的小轿车。
杨罗亭说:“走,我带你们去逛逛大街。”
这一餐饭,我们从下午吃到晚上。从大街穿过的时候,我看见西源市四周的山头全黑下来,城里的路灯、广告灯、霓虹灯,一盏一盏亮了,街道上泼满了亮光。
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近郊一个新开辟的住宅区。水光闪闪的清源河从这里静静流过,远处横着一座不高的小山。在那山水之间,也不知是啥时候,忽然建起一大片非常漂亮的洋房。爬满青藤的围墙外面,挂着这个“花园”那个“花园”的牌子。车子从那些“花园”跟前走过的时候,杨罗亭指指点点告诉我们,这一溜儿叫“乡长街”,那一溜儿叫“局长街”。那些青砖楼房,都有宽敞的阳台,闪亮的门窗玻璃,五颜六色的马赛克贴面,我就想住在里面有多舒服,多惬意!像望见梅树林直想淌口水,我心里禁不住酸酸的。
朱亦龙对准我的耳根悄声说:“一个乡镇长,一个科局长,多大的芝麻官儿?还不跟你们女监大队干部一般大,能有几片工资?哪有钱在城里建楼房?咳,你们哪,守着个油罐罐也不会偷油吃,馋死饿死活该!”
这个无赖,不是明目张胆教唆我犯罪吗?我在他的大腿上使劲掐了一把,朱亦龙才赶快闭了嘴。
一会儿,车子到了江边,就看见沿江出现一幢幢小别墅,躲在一片玉兰花、梧桐树林中,啥牌牌也没挂。朱亦龙说,老百姓叫它做“常委花园”,凡是上了副市级的干部,就有权享有一幢这样的别墅。
我轻声问道:“这么说,梁佩芬的家也在这里?”
杨罗亭说:“是的,梁佩芬当副市长的时候,也在这里分到一幢小别墅。她现在虽然去蹲大狱了,但是房产并没有没收,我们一家还住在这里。”
我一听心里直冒怨气:梁佩芬,你他妈的心真黑!公家分给你一幢小别墅,一点不亏你欠你的了,你还去贪污受贿几十万?
我干了二十多年警察,虽说肩上扛着两杠三星了,可还在山沟沟里住着破房子,你说我冤不冤啊?
朱亦龙摇下车窗玻璃问道:“杨主任,呶,那幢窗子里透出灯光的小别墅,就是你家吧?”
杨罗亭把车速放慢了,很有几分得意地说:“是的。书记和市长就住在我们家前后座。”
朱亦龙又问:“请我们去你家做客?”
“不,”杨罗亭说,“我家如今冷冷清清的,怎好接待你们呀!
我带你们去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看看。”
杨罗亭的车子继续往前开。一会儿,到了城东边一个崭新的住宅区,牌子上写着“蓬莱花园”四个大字。杨罗亭介绍说,这里依山面水,环境优美,像蓬莱仙境,所以叫“蓬莱花园”。能在这里置业安家的,都是西源市的大款爷。杨罗亭说他花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在这里购下一个单元,今天难得有空儿,就请我们来赏赏光。
整个小区灯光稀落,可见没几户人家搬进来住。我们下了车,杨罗亭在前头带路,摸黑走过一段麻石小道,又摸黑找到一幢六层小楼,再摸黑上了几层楼梯。杨罗亭掏出钥匙摸黑开了房门,然后,啪啪啪地一连揿亮几个开关,房里大放光明。
我一下就傻傻地愣住了。我看朱亦龙也是。尽管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很可能也没见过这么气派这么豪华的好房子。
这是一套三室二厅二卫的单元房。客厅足有四十多平方,大得可以开家庭舞会,能摆上五桌酒或五张麻将桌。地板铺着黄橙橙的金刚木,从墙角、墙壁和天花板上射下的彩灯,五颜六色,叫我的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要搭起凉棚眯缝着眼,才能看清朱亦龙那喜滋滋的傻×样。
杨罗亭问朱亦龙:“怎么样,老余,洪大队长,满意吗?”
朱亦龙嘿嘿笑着:“满意又怎样?不满意又怎样?”
杨罗亭说:“只要你们满意,这套单元房就归你们了!”
朱亦龙就拿傻迷迷的眼神来瞟我:“月娥,你看怎么样?杨主任成心要逗我们哩!”
杨罗亭认真说:“怎么是逗你们啊!真的,老余,这是我送给你们俩的结婚礼物。”
我看朱亦龙馋得舌头发木,话也不会说了:“这、这你看呢,月娥?”
我犹豫着说:“不行,我们哪有福分住这样好的房子?”
杨罗亭说:“老余,洪大队长,这房子是我诚心要送给你们的。实在对不起!你俩的好事,我知道得太迟了。要早知道,我早早就该给你们解决房子。我不仅是你老余的上级,咱们还是铁哥们呀!你们不是大龄青年,而是大龄中年,不给你们解决房子办喜事,我这做领导的能安心吗?”
我还是一个劲推辞:“不、不、不!杨主任,我们怎好无功受禄。”
朱亦龙也假客气地推辞说:“不、不!杨主任,你要我们办…事,吩咐一声就成的,这房子”
“你们误会了!”杨罗亭一脸严肃。“我给你们送一份厚礼是一码事,请你们为梁佩芬办个保外就医是另一码事。桥归桥,路归路,你们不要搅和在一起。梁佩芬的事,能早办就早办,不能早办拖些日子也行;如果实在为难,也就算了!要不,还不让你们看扁我杨罗亭!”
“嘿嘿,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我知道朱亦龙早就瞄上杨罗亭这套新房子,他的推托完全是在演戏。
“呶,这是房子的全套钥匙。”
杨罗亭把一大把钥匙往客厅的小吧台上一拍,那动作又潇洒又气派。这套房子大门小门六七个,每个房门都配了五把钥匙,一共有三十多把,套在一个小铁环里,一堆金属,银光闪闪,实在吊人胃口!我看见朱亦龙瞅着那一大串钥匙的眼睛,就像馋猫盯着一串鲜鱼儿,口水快从他的嘴角挂下来。
“收下吧,真的,我是真心的!”
杨罗亭把搁在小吧台上的钥匙拨拉一下,发出一阵叮铃铃脆响。这金属的声音叫我想起另一种金属的声音,那就是我在监室里常常系在皮带上的手铐。陡地一惊,吓出一身冷汗,我死活没敢去接那一大把房门钥匙。
但是,此后好几个夜晚,我在梦中一次又一次梦见了那一大把银光闪闪叮铃作响的玩艺儿。
任思嘉——
这天上午,我们五大队全体干警上军事训练课。我和王莹、董雪、林红等年轻的姐妹们,一身上下都是橄榄绿,扎上宽皮带,别上小手枪,英姿飒爽,精神抖擞,一个个都有几分巾帼气概。
作为一名女警官所必须学会的军事科目,我在警官大学不仅早就学过,而且门门优秀。但是,一到工作岗位,和老警官一比,可是小巫见大巫。别看洪月娥四十好几了,王莹和董雪跟她练格斗,都是二对一,没过几招,就被她放倒,吓得我连连往后躲闪。
“你往哪里跑?任思嘉!”
洪月娥大喝一声,我怯怯地站住。
洪月娥说:“如果你碰上个越狱的逃犯,你也当逃兵?”
我说:“洪队,越狱犯哪有你这两下子?”
洪月娥说:“我这两下子也是练出来的。来来来,我只用一只手,你跟我摔一次。”
洪月娥说着就把右手插进皮带里,用一只左手对我轻蔑地比比画画:“来来来,你不敢来就是孬种!”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韩信受了胯下之辱能处变不惊面不改色忍辱负重,后来终于封侯拜相。可我没这个海量,一下子就火了,像小老虎一样向洪月娥扑过去。我准备一个扳腰加剪腿,一家伙就把洪月娥撂倒。可是,接近洪月娥的霎那间,我顿时感到她高大的身躯是一个庞大的磁场,忽啦一下就被她吸了过去,她伸出左手一拧,我就像一捆干稻草一样被放倒在地。
洪月娥把我扶起来:“嗯,服不服?”
我说:“服,服!五体投地!”
洪月娥说:“不要整天抱着书本嘛,我说书呆子!咱们是警察,天天面对罪犯,面对豺狼,你不比豺狼更凶狠,你就会被豺狼吃掉。明白吗?”
我立正回道:“报告大队长,明白了!”
更让我五体投地的,是洪队和章副在实弹射击这个科目的高超武艺。
大队长发给每人两排六四手枪子弹,一共十发。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玩,人人平等,都只有十次机会。我和王莹、董雪、林红都是新手,只能按当年学校教官教的科目训练。在十八米开外,竖起三根靶子,我们三人同时站在一根横线上,眯起眼睛瞄呀瞄呀,直瞄到对操场上强烈的阳光慢慢适应,直瞄到把靶子上的圆心目测个八九不离十,我们先后扣响了扳机。爆豆似的一阵脆响之后,我打了个七环,王莹、董雪和林红等是五环和六环。
洪队和章副都说:“不赖,不赖!你们新手能打出这个水平,很不错了。”
我们退出靶位,都乐得屁颠屁颠的。
现在轮到洪队和章副上场了。她们嘀咕几句,就叫王莹、董雪撤了靶子,在同样距离的地方架起一块木板,木板上再搁十粒鸡蛋,远远看去只是一排小黑点儿,那就是她们的射击目标。
洪队和章副这种打法,既有示范性,又有表演性,更含而不露地带有竞争性。两位头儿竟像我们常常看到的武打影片中的那些很有风度的大侠那样,彼此拱拱手,又三推四请地客气一番,章彬彬还是先走上靶位。
章彬彬的射击没有固定姿势,她一会儿立式,一会儿卧式,一会儿跪式,只听啪啪啪十发子弹出膛,搁在十八米开外的木板上的十粒鸡蛋,有六个欢叫着开花爆炸,黄的白的稀的稠的蛋汁儿四散喷射。
靶场上的女警官们禁不住一阵鼓掌欢呼。
靶位上又搁上十粒鸡蛋。洪月娥在人们的欢呼声没有完全落下的时候,大步登场。她的射击更让人叫绝。她不把那十粒鸡蛋看成固定的死目标,而是把它们看成正在越狱逃亡的逃犯。她一上场就大声叫喊:“兔崽子,我看你哪里逃!”沿着地上画的一条白线,她一阵风跑过去,又一阵风跑回来,十发子弹在飞快跑动中连连炸响。我看她根本就不用眼睛瞄准,而是用第六感觉瞄准。她跑几步打一枪,打一枪把胳膊飞快地甩一下,动作非常优美。枪响的瞬间,远处的鸡蛋竟有八只应声开花。黏里巴叽的蛋清和蛋黄在空中飞溅,操场上充满了鲜鸡蛋膻腥腥的气息这堂军事课可以说是我永生难忘的一课。之所以难忘,还不仅仅是洪队和章副的枪法精湛绝伦,更在于这次军训几乎是一场争斗的前奏,因为她们两人不久后就演出了枪口相向你死我活的一幕。
当然,这是后话。
任思嘉——
不久,洪月娥和章彬彬之间就出现不大不小的裂缝。
事情还得从那天的军事课说起。倒不是那天洪队和章副的实弹射击分出个高下,她们潜在的矛盾一下子加深了。不,章彬彬可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我要重提那天的军事课,是因为从时间上说,这样叙述起来比较方便。
那天上了半天军事课,洪队和章副都被总部叫去开会了。群龙无首,我们十多个女警官自动散伙。在操场上摸爬滚打老半天,我们肚子饿了,不是一般的饿,是火烧火燎加上咕咕叫的那种饿。按以往惯例,我们到大院外去买点吃。我们虽然是女警察,但是爱吃零食的坏习惯和一般姑娘没有什么区别。
清水潭自从有了清水潭女监,湖畔慢慢热闹起来。沿着大堤搭起一排小平房,有服装店、水果店、食杂店、饮食店和小书摊等等。当然,女犯是不能走出大墙的,但有百多名干警和天天络绎不绝前来探监的罪犯亲属作为消费对象,已经有足够的生意可做。
我们走进一家小书摊。王莹翻着翻着,突然大惊小怪叫起来:“看看,我们章副上报刊了!”
我从王莹手上接过一本《大墙内外》。这是我们省司法厅主办的一份面向监管系统的刊物。我看见里头登着关飞鸾写的一篇文章,是写副大队长章彬彬的。董雪又从我手上抢过杂志,也大惊小怪叫起来:
“啊!我们章副真棒,还上头条!”
现在的新闻媒体多了,报刊广播电视,每天也不知有多少新闻人物上了媒体,读者也大多麻木了。可自己身边出了个人物,姐妹们还是挺新鲜的。我和王莹她们一家伙就买了十几本,分发给各大队和各中队的同事们。这事让我们异常兴奋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作者是我们中队的一名女犯,而且是表现欠佳的一名女犯,而被写的对象就是我们的副大队长,怎不叫我们大大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