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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金妹装出一副万分委屈的可怜相。她一再申辩:打架,她是一千个错一万个错了,可是的的确确是梁佩芬先动的手。
我当然不能相信她的鬼话,梁佩芬虽然是个贪污受贿犯,可她毕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年女子,是任过很高职务的干部,决不会因为吕金妹下床不小心踩了她的手,就轻易动手打人的。
我冷不丁地问吕金妹,除了打架,你和关飞鸾在背后还搞了些啥名堂?
吕金妹就叫起屈来,说她一向人前人后一个样,老老实实遵守监规,哪会在背后搞名堂呀?说着,她一下子站直了,眼里掠过一丝惊惶。大凡蹲号子有些年头的老犯人,都知道这个“在背后搞名堂”的罪名的严重性。
终于戳到痛处了。我想着,就乘胜追击,说:“吕金妹,我抽屉里有好几张揭发你的材料呢,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吓,我也是前些天才从老警官那儿学来的。
吕金妹大喊冤枉,她说肯定有谁在背后捅刀子,落井下石,同时又一个劲赌咒起誓。我看不出有多少欺诈,虚张声势的“攻势”又减弱下来,冷冷地瞅着眼前这名女犯: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皮肤虽然偏黑,却富有光泽。眼眶细长、眼角上翘,是那种很会卖弄风情的丹凤眼,再配上乌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丰满的双唇,公正的说,她如果不是穿着一身灰不溜秋松松垮垮的号服,而是换上一套新潮时装,你就不能不惊叹她的靓丽妩媚了。
即使是两年多的牢狱之苦,也没有把她身上的风尘痕迹打磨干净,特别是那双勾人的眼睛,在不大安分顾盼神飞的时候,会令人想起俗艳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着招蜂引蝶。
为了打好这个“攻坚战”,我作过充分准备。我把吕金妹和关飞鸾的分量掂了掂,吕金妹年纪大些,又是有两年“狱”龄的老囚犯,比关飞鸾老练狡猾得多。“擒贼先擒王”,拿下了吕金妹,关飞鸾就不在话下了。所以,我第一个就传讯吕金妹。事先,我认真阅读过吕的犯罪档案。她二十二岁,是A省西部山区一户农家的孩子,父母生了三女一男,吃饭人多,干活人少,日子相当紧巴。吕金妹才锄头把那么高就开始分担父母的重担。
可是,山沟沟里除了在田土里刨食,再怎么能干也挣不到钱,为了让哥哥娶亲,让妹妹上学,她十七岁那年出外打工。在一个叫做“小香港”的新兴城市待了一年,开始出卖皮肉,后来又拉别的姑娘下水,被定了个教唆介绍卖淫罪,判了十二年。材料不多,一份判决书,盖上法院的大印。我觉得那大印的印泥像鲜血一样漫漶开来,吕金妹淹没于一片血红的大海中。还有一份认罪书,是吕金妹亲笔写的,字还清爽,但错字连篇,就那么几张纸,我读出了多少罪孽和无耻,品出了多少屈辱和辛酸!
这会儿我想起吕金妹犯下的罪孽,打心里鄙视这个出卖皮肉又出卖灵魂的女人。可是,她并非天生的无赖坯子呀!她的堕落有没有社会的责任?这么想着,我审问的口气也就没有开头那么严厉了。我前面说过,我的恻隐之心注定我不能当一名好警官。
更加要命的,是这时我看见吕金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眶里噙着晶亮的泪水,我的恻隐之心又悄悄作怪。我瞟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指针快走到九点半。我想起昨晚吕金妹和关飞鸾被铐了个通宵,白天又不敢违抗洪月娥的命令,得乖乖下工场去干活,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住呀!再这么穷磨下去,也查不出个究竟,暂且让她回号房睡觉去吧!
当熄灯的铃声像一只鸽子带着鸽哨在女监大楼盘旋的时候,我对吕金妹无奈地摆了摆手。
第一个回合,就这样草草收兵。
吕金妹——
熄灯的铃声响过后,同改们都上床挺尸了。号房里很快鼾声四起。一会儿,我还听到有人说梦话,有人在梦里唉声叹气。一天活儿干下来,一个个累得骨头散架,老犯们都是脑壳一挨枕头就睡死的。可是我的下铺,那个女市长、贪污犯梁佩芬的床上又开始响起窸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只小老鼠在墙旮旯里啃苞谷。接着,有一股香喷喷的气味穿过床板和草席,飘到我的床上来。我的鼻腔像有只小虫子爬着似的发痒,我嘴里含满的口水快要淌下来,我的胃肠像伸出五只手,拽得我火烧火燎翻江倒海。他妈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都是一样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一张嘴巴一个鼻子两只眼,她梁佩芬过去当官我做“鸡”;就是进了号子,她的日子也比我滋润千百倍。听说她不仅当过大官,还是我们章副大队长的老战友好姐妹呢!难怪,她入监后就没干过重活脏活,又吃不惯牢里的饭食,我早就发现她的衣箱(我和关飞鸾把它叫做“百宝箱”)里藏着吃不完的高级蛋糕、曲奇饼干、牛肉干、火腿肠、巧克力那是她绝密的小仓库。一到半夜三更,这臭娘们先是一阵一阵叹气,接着就蹑手蹑脚下床,像贼似的打开她的“百宝箱”,悄悄地拿了许多好吃的零碎,躲在自己的床上尽量不敢出声地细嚼慢咽,有滋有味地吃宵夜。
这臭娘们这一顿宵夜一般要吃半小时到一小时,然后才能安安静静睡着。可我的肚子却叫得愈来愈响了,我真恨不得下床去打开她的“百宝箱”。但是,我不敢。新来的任中队长刚刚找我训过话,要是再栽个筋斗,我还活不活呀!
“你要好好交待,你和关飞鸾在背后搞了些啥名堂?”
任中队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黄毛丫头没啥好怕的,她要想跟我斗,到老君炉里再炼上三年也不到火候。我想她对我盘根刨底查问,准是洪大队长的主意。那个活阎王母老虎有多狠心哪!要真给定上个啥罪名,我准要罪上加罪。再加判个三年五载,我这一辈子可就玩完了!
我不能坐着等死,我得赶紧找关飞鸾想想办法。
号子里非常静,我支起耳朵听了听,同改们都睡死了,梁佩芬也睡死了,还不断磨牙,准是半夜吃东西不刷牙,虫子这会儿来“吃”她了。我轻轻坐了起来,猴着腰去摸关飞鸾的脸蛋儿这小妞也睡上铺,脑袋瓜紧挨我的脚丫子。我伸出一个手指,在关飞鸾脸上挠着痒痒。这小妞的皮肉真嫩,脸蛋儿像水豆腐。我刮她左脸,她侧身向右;我刮她右脸,她再侧身向左。折腾好一会儿才把她弄醒。她哼哼唧唧说,干吗呀干吗?我拖着她的手说,快,到我铺上来!她磨蹭着,我硬拽她,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对她说,她才不大情愿地爬到我床上来。
关飞鸾钻进我的被窝里,我禁不住把她紧紧搂着。这小妞儿浑身没骨头似的,像鱼儿一样滑溜溜的,搂在怀里真舒服。我亲了亲她的脸蛋儿,心里就火烧火燎。她进号子那会儿,我跟她结过“对子”,还偷偷亲过嘴,后来干部看得紧,我们都死了那个心,不敢往一块儿黏黏糊糊。关飞鸾在我怀里忸怩着,还以为我要跟她亲昵呢!我说,你臭美啥呀你?就要大祸临头了,我还有那个心思!关飞鸾说你别唬我,到底出了啥子事?我说中队长今晚找我谈过话了,问我们俩背后有没有搞名堂,这不是要查我们有没有搞地下团伙吗?要是真定下这个罪名,我们就得罪上加罪,死在这牢里啦!关飞鸾在我怀里一个劲颤抖起来,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我把关飞鸾搂紧了些,说,别怕!小妹,我们只要死不承认,她们也不能定个屁罪。
在号子里,“58条”明文规定,犯人之间只能叫名字,不能叫绰号,更不准称兄道弟呼姐叫妹的。可我和关飞鸾关系特好,在背地总是姐妹相称。因为这样一叫,真会想起我的亲妹子,想起我的亲人们,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儿。我蹲大牢她们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真想死她们了。
关飞鸾也亲亲地叫了我一声姐,说还有梁佩芬呢,她要是把我们揍她的事情全抖出来,我们俩也吃不消。我想了想说,你放心,我有办法。关飞鸾已经被洪月娥那只母老虎吓破了胆,连连说,姐,你千万别再揍她,她一叫唤,倒霉的又是我们俩。我对着她的耳根说,放心!小妹,我不会再动她一指头,但是,我有治她的办法!关飞鸾问我有啥子办法,我说暂时保密,你走着瞧好了。
临了,我又抱着关飞鸾亲了个够。嘿,那妞儿的细脖子像笋尖尖样白嫩,有种香香的气味,真好闻!
第二天深夜,在同改们都睡死的时候,我听到梁佩芬那臭娘们又开始吃她的宵夜,嘴馋加上饥饿,呼地一下把我心头的怒火点燃起来了。我掏出一小包细沙,这是我白天下地干活早准备好的。我把床单草席掀开一点儿,找准了床板的缝隙,撒下了一小撮沙子。心里骂道:臭娘们,我给你来点胡椒面!我听见梁佩芬摊在被子上的一张报纸,响起了沙沙声,她以为是我翻身撒下的灰尘,也没太在意,把报纸拿到床外抖了一抖,又继续吃她的“宵夜”。
我看这招不灵,又掏出一只装着毛毛虫的小药瓶。这也是白天下地干活悄悄准备好的。女监果园和菜地里毛毛虫多的是,有白的、灰的、黑的、菜青色的,捏在手上像蚕一样,软绵绵的叫人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毛毛虫大都有毒,在你胳膊上一爬,就会肿起一条紫疙瘩,一溜红疙瘩,那种钻心的奇痒会持续好些天,弄得你站不安宁睡不安心。我用这种办法整过不少敢于跟我过不去的同改,每回都吓得她们丢魂失魄,还没有谁敢不服我。
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用发夹子把一条肥嘟嘟的毛毛虫拨拉出来。
它像知道即将去担负什么重任,居然把粗壮的脊背拱了几下,像是对我表示忠诚。我又掀开床单和草席,对准床板的缝隙,瞄准一个最佳位置,把毛毛虫拨拉下去。随即,我听见梁佩芬轻轻惊叫了一声,一家伙就蹦下了床。毫无疑问,那条毛毛虫已经准确无误地掉在她的脖颈里。
我连忙下了床,假惺惺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自从前天晚上跟梁佩芬干了一仗,我们已经白眼相对,两天多没说过一句话。我主动下床关心她,她好像很感动,连声说:
“谢谢,谢谢!好像有一条虫子掉在我的脖子上。”
我说:“让我帮你看看。”
这晚月光很亮,从铁窗照进来,我很快就找到那只毛毛虫。
我拈起那条该死的虫子让梁佩芬瞧了瞧,一下扔到窗外去。
我说:“你得赶快去抹点肥皂,要不,会把你痛死痒死的!”
梁佩芬趿着鞋子去厕所,我立即跟了去,主动效劳,用香胰子沾上点清水给她红肿的脖子抹了一遍又一遍。梁佩芬受宠若惊,对我千恩万谢。我说你也不要谢我了,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梁佩芬陡地又紧张起来,瞪大眼睛说,有话明天说好不好,现在深更半夜的。我说,这话就是深更半夜才好说,这会厕所里只有我们俩,最好说话。
梁佩芬两眼怯怯地盯着我:“说吧,说吧,我听着。’我说:“梁佩芬,你不要生气!前会儿的沙子和毛毛虫都是我为你准备的。”
梁佩芬一下子脸都吓白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你、你、你为啥恶作剧?我、我、我要去报告”
“你别嚷嚷,也别去报告。你要敢去报告,最后都会像毛主席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说,“你想想,我们经常进果园下菜地干活,谁的号服里带回一点沙子一条毛毛虫,那可是常有的事,干部就能相信我是有意要整你?”
梁佩芬一下就泄了气,可怜巴巴说:“嗨,吕金妹,我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什么老要跟我过不去?”“是你跟我过不去。”
“我哪里得罪了你?”
“你天天深更半夜在我下铺吃东西,你说你说,我能受得了?”
梁佩芬在黑暗中沉默着,愣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嗐,你想吃啥,只要说一声,我分一点给你吃,我不会小气的。”
我说:“我不是贪吃的猫。”
“你要怎么样?”梁佩芬急得快哭起来,“快快说吧,被干部发现,我们都要倒霉!”
“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出卖我。”
“啥叫出卖你?”
“不管干部问你什么话,你都不能把我端出去。”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比如,我们前天打架的事,你不能出卖我。”
“嗯,还有呢?”
“我和关飞鸾的事,你也不能多嘴!”
梁佩芬这臭娘们到底是当过大官的,低着头,一张臭脸拉得老长,像思量着什么大事,默神了许久,也不肯给我干脆的答复。
我不得不给她加点儿温。我说梁佩芬,你也不要端你那臭官架子了。你判十五年,我才判十二年,两人是半斤对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