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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马上就提了起来,问道:“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听谁说的?”
“杨罗亭亲口对我说的。自从咱帮他把梁佩芬弄出去,他就忒感谢我,跟我忒铁。”
“坏了,坏了!梁佩芬和杨罗亭一走,万一追查起来,我的责任就大了!”
朱亦龙却嘿嘿地笑。“你真是个二百五,他们这一走,死无对证,谁还会找你负责呀?”
我这才回过神来,也轻轻地笑了:“梁佩芬的案子不是判了很重的罚款吗?他们还有钱出国?”
“如今的大官们贪污受贿,心狠着哪,动不动就是几百万、几千万。他们国内有存款,国外兴许还有存款。抄家呀,罚款呀,根本动不了他们身上几根毫毛,只要一出了号子,他们就溜到外国去过神仙日子。要不,人家会那么大方,一出手就送你一套三室二厅的房子。”
朱亦龙知道的事情就是比我多。他不仅是我的老公、情人,更是我的生活教员。我有过不去的沟坎,他会使劲拉扯一把;我工作上碰到麻烦,他三言两语也能解开我心头的疙瘩。吃过饭后,他龇牙咧嘴地剔着牙齿的时候,我把下午会上的争论一五一十地跟他学说了一遍。我想听听他有啥高招。
朱亦龙听着听着,突然把牙签掐成两截,使劲捺在烟灰缸里,说:“嚯,还有这等新鲜事?你把她们搞的那个鸟方案给我看看。”
朱亦龙看完五大队管教改革方案,叫苦不迭。他说:“坏了,坏了!照这么搞法,咱们的财路不是给断了?”“你是说限制了女犯劳动时间,咱就不能叫女犯加班加点了,是吗?”
“是呀!还有,你看,一天的活计只限干八个小时,星期天和节假日,还要保证女犯的休息,这样七除八扣,还能从女犯身上榨出多少油水?”
“这事我自然也想到的,所以一开头,我就拼命反对这个狗屁改革方案。”
“咋样?这个方案还是通过了?”
“总部的头头们都很欣赏呢,能不通过吗?”我马上又安慰说,“不过,咱们也别太贪心了,把你们公司给的生产指标往下压一压,把次品率往上抬一抬,我们该挣的钱,也不会少多少的。”
朱亦龙皱着眉头说:“我更担心你这大队长当不久了。你这个破官儿一撸,车间不归你管,咱们攒屁钱!”
“你别唬我吧!我不信!”
“你不信!”朱亦龙开导我。“现在是讲文明管教,什么耐心说服呀,以情感人呀,你呀,跟不上趟了,老是一副‘铁拳头’、‘铁拳头’,这个大队长还有你的份?”
这一点我可不能信服朱亦龙,当然,更不会信服章彬彬和任思嘉。如果没有“铁拳头”,还能治住那些“畜牲”?这个世界上还需要监狱?哼,笑话!
任思嘉——
我看得出,五大队改革方案获得女监总部的批准,对大队长洪月娥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前不久,她还让余科长请来个记者给她写《“铁拳头”重显神威》的报道,她那一套任意摧残女犯的粗暴作风,要改一时也很难,更休想让她赞同方案中许多文明管理的措施了。
总部会议第二天,洪月娥就撂挑子。她对章彬彬说:“章副,方案已经由总部批准了,你一向是分管管教的,这一摊子还是你负责吧,我是死脑筋跟不上趟啦,能把生产管好就不错。”
章彬彬还是一心一意尊重洪月娥。她说:“洪队,这样好吗?
你是一队之长,一向都是全面抓的。管教的事我多操点心,有事就请示你。”
洪月娥酸不叽叽说:“什么请示不请示的?监狱长既然给你令箭,你就大胆干吧!”
洪月娥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和章彬彬都把她肚里的想法看透了:她无非是想看我们的笑话,出了乱子才来找我们算账。
“死了张屠夫,就吃浑毛猪?”我气愤不过,给章彬彬鼓劲说:“章副,我才不信她那个邪,洪队让你干,你就干!”
章彬彬也信心十足,说:“行,我们偏偏干出个样子给她看。”
这天我们召开全大队女犯大会,宣布了新方案将在五大队首先试行。女犯们高兴得简直要蹦跳起来山呼万岁了,但是,她们没有如此表达感情的权利,依然沉静地坐在矮凳上,只是一向阴沉的脸色忽地开朗,像雨过天晴,监舍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女犯们首先欢呼的是劳动负荷的减轻。这半年多来,洪月娥也不知怎么搞的,揽来的制鞋任务愈来愈重,周六和星期天得不到休息不说了,许多手头慢点的女犯,午休和晚上也得加班加点。有些女犯写家信、洗澡、洗衣服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一上床浑身骨头散架,累得像死猪一样。我国刚颁布的《监狱法》明文写着“罪犯每周休息一天”的条文,也不知洪月娥怎么搞的,就是不执行。现在好了,经过女监总部批准的新方案,再次重申:
绝对保证女犯每周休息一天!这几乎是女犯们的福音。此外,还规定不得加班加点,下班铃声响过后,女犯们还有好些空闲时间,可以写家信,可以读函授,可以做功课,技多不压身呀,将来刑满出狱总能找到一口饭吃。
女犯们更感兴趣的,是“亲情热线”和“寒宫鹊桥”这两项措施。“亲情热线”是指我们大队安装一部专用电话,供女犯们跟亲人们打长途,这个名儿一般人也会想得到的。起个“寒宫鹊桥”的名目,可就让我动了好一会脑子。开头董雪建议叫“夫妻房”,我觉得太土;后来王莹建议叫“鸳鸯楼”,我又觉得不贴切。我左思右想,就建议叫“寒宫鹊桥”。大家听不明白,都大眼瞪小眼地问:“什么?你说的是个什么玩艺儿?”
我慢慢地解释说:“这女监呀,总有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像月亮上的广寒宫,我们就称它做‘寒宫’;在押女犯跟丈夫团聚,那是很久很久才能轮到一次的美事,就像牛郎织女的鹊桥相会;这两个意思加在一起,就是‘寒宫鹊桥’。”
林红、王莹、董雪等都鼓掌表示赞同。
章彬彬笑笑说:“不愧是研究生,不愧是大知识分子,还是小任说的这个叫法,挺艺术,有诗意!”
这个建议很快得到总部批准。后勤科在女监招待所划出三个标准客房供“寒宫鹊桥”专用。客房里有卫生间,有沙发、电话和电视。三个房间合用一间小厨房和小饭厅,家属来了,可以自己做饭自己吃,过上一两天小日子。在清水潭女监,那种温馨与浪漫是前所未有的,或许,牛郎织女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吧!
我们搞硬件建设的时候,碰到经费的困难。布置三间房子,里头原来设备齐全,倒不用花大钱的,但装一部电话,一家伙要三千多元初装费。总部拨款一半,另一半只好向大队长伸手。
洪月娥板着脸说:“对不起,没钱!现在被你们那个方案一搅和,生产任务大大压缩了,大队收入不多,可这两百多号女犯,改善生活要花钱,订阅报刊要花钱,出墙报要花钱,有特殊困难的,还要想着补贴一点钱,你们看看,我哪有钱给你们呀?”
我看洪月娥那难看的脸色,也不再向她磕头作揖了。我和王莹、董雪等几个干部一商量,想凑些钱先垫上。这事让女犯们知道了,都说这是女犯们自己的事,怎么好让干部们掏腰包?这个五元,那个十元,一家伙就筹集了两千多。“亲情热线”顺利地装起来了。
硬件办好了,现在就看“亲情热线”和“寒宫鹊桥”怎么开张。哪个女犯能有幸第一个享受跟远隔千里的父母亲人打长途呢?从小组、中队到大队,由女犯们根据条文层层评议,再由干部们层层筛选,最后确定关飞鸾等七个女犯获准第一批给家里打长途。
关飞鸾这一年多的表现的确很出色,她不仅月月超额完成制鞋的生产任务,还当好了“曙光学校”扫盲班的老师,自己又考上了函授中文大专班。再说,她老家远在成都,父母已经快一年没来探监了,关飞鸾作为首选对象,上上下下都没有人说个“不”字。
第一次给亲人打电话,是女犯们从未经历过的一桩新鲜事,可让她们激动高兴死了。
我把七个女犯集合起来,交待说:“你们想说些啥,该说些啥,预先要想好,在纸上写个要点,都只能捡重要的说,不能废话一大通,免得乱花钱,就算半价,一分钟也得六角呀!”
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犯就安静下来,躲到一边去想心事。有的人还拿出纸笔,把想说的话记下来。
关飞鸾第一个向搁在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走去。我看见她拨电话的手指有些颤抖,号码也拨得不准确,拨了好几遍也没拨通。
这时办公室门口已经站满了女犯。要在平常日子,这样的围观是不能允许的。但今天我们没有把她们轰走。她们目前还不能获准与家人通话,看看同改与亲人通话,也能分享一点可怜的幸福。
关飞鸾想是已经拨通电话了,紧张地静候回应。她脸都白了,目光有些散乱,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房内房外一片谧静,干部和女犯们仿佛也在等候从遥远的星球传来什么重大的消息。
一会儿,关飞鸾突然用难以抑制的尖嗓子叫起来:
“妈,妈哎!是我,是我,我是飞鸾,对,是你的女儿—
关飞鸾!对,对,我在号子里给你打电话。你说啥子?你说啥子嘛?啊,你不相信?”
这部新安装的电话有免提功能。话筒里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鸾鸾!鸾鸾!你这会儿在哪里?啊!你别蒙妈了,你在号子里怎么可能给妈打电话?你莫不是逃出来了?你、你,千万不能干这种傻事呀!鸾鸾!”
在场的干部,不,还有站满办公室内外的女犯,全都惊诧莫名!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接亲情电话的亲属,是这样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反应。
关飞鸾已经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也说不清楚,就无助地看着章彬彬:“报告大队长,我、我妈说我是逃出来的,哎呀,我、我跟她说不清。请你跟我妈说说吧!”
章彬彬从关飞鸾手上接过了电话听筒,耐心地向关飞鸾的母亲解释:“大嫂,您好!我是女子监狱五大队的副大队长章彬彬,对,我姓章,你去年来这里探监,还是我接待你的嘛!哦,你记起来了!大嫂,你刚才误会了。你的女儿关飞鸾的确是在女监里给你打电话。从今天起,我们大队装了一部‘亲情热线’电话,是让表现好的女犯给亲人打长途的。对啦,关飞鸾最近表现不错,我们就批准她往家里打电话。大嫂,你不要哭,不要太激动,你跟你女儿直接通话吧!”
免提电话传来关飞鸾母亲沙哑的哭泣声:“章大队长,这、这太好了!我真感谢你们啦!”
章彬彬连忙把听筒递给关飞鸾。关飞鸾捧着话筒也说不了话,一个劲哭。从遥远线路传到话筒来的,除了关飞鸾母亲的哭声,也没有别的声音。
我提醒关飞鸾:“说话呀,关飞鸾!哭,哭个啥?让你打长途,不是让你白花钱的。快,给你妈汇报汇报!看,只剩下三分钟了!”
关飞鸾使劲止住哭,抽抽咽咽断断续续说了些自己的情况,特别提到章大队长给她采药治病的事。眨眼时间就到了。而她母亲对这次短短的通话,显然十分高兴又非常遗憾,从话筒里传来她声嘶力竭的哭喊:
“鸾鸾!你一定要好好听话!争取每月和妈通一次电话!你再表现不好,你对不起政府,你对不起章大队长,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这位不幸母亲的哭喊声震荡着偌大的办公室。室内的墙壁、铁窗把声波反弹回来,形成巨大的回响,像晴空炸裂的雷声一样震撼着室内外每个女犯的心坎。
后面几个女犯也给家里挂通了电话,情形与关飞鸾大同小异。家长们都大喜过望,都以为她们是潜逃在外,都不敢相信她们是在监狱中打长途。自古以来,在号子里的罪犯哪能给家里打电话?探一次监也有重重关卡呵!章彬彬几乎每一次都要接过话筒作一番解释,对方信了,女犯接着对话,又大哭一场,许多该说的话都想不起说。
那些站在门外围观的女犯,看着,听着,陪着打电话的女犯一块儿泪流满面。有些实在支撑不了,掩面跑回号房去嚎啕大哭。但办公室门口始终空不下来,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走廊上始终站满了人。“亲情热线”开通第一晚,能有幸享用的只有七名女犯,但是,它牵动了女监全体女犯的心。
今晚的天气特别好,高朗的星空,碧蓝而晶莹,像洗涤过一般。但是在“半月楼”里,今晚可是泪雨连绵!打长途的女犯在哭,围观的女犯也在哭,捧着话筒在哭,放下话筒还在哭。我觉得室内的空气都是湿润润的,今夜的“半月楼”真是泪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