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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百分之百的急性肠胃炎,学名叫肠绞痧。开台锣鼓敲响了,身边没有卫生队,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一个懂点医道的老同志掐我的人中,抓我的手腕,给我做急救按摩,种种招术都无济于事。“李奶奶”已经站在边幕准备上场了,台下上千名观众都伸长脖子等着。可我还是肚痛不止,满地打滚,后台乱成了一锅粥。队长给我端来一杯开水,指导员用湿毛巾帮我擦汗。同时不断嘀咕: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可是庆祝革委会成立呀!瞧,瞧!台下坐着革委会主任、军分区司令员,还有许多造反派头头我心里明白,上不了场,辜负了观众还是小事,如果哪位领导发下话来,说这是重大的“政治事故”,我和整个文宣队都得遭殃。我站起来,又蹲下了;再站起来,一阵抽筋拔脉的疼痛,再次倒下了。队长、指导员急得满台转。就在这个时候,梁佩芬站了出来,说,彬彬姐,我上!我望着她:你行?佩芬说,我行!队长、指导员也齐声问她,你行?佩芬说,我保证行!佩芬举起了小拳头,坚决严肃得就像戏中的“小铁梅”。队长、指导员交换个眼色,就说,快快准备吧!台上一阵手忙脚乱,给梁佩芬勾脸,化妆,穿上戏服,她就匆匆上场了。
已经嘘声四起的观众席上顿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发现演铁梅的换了演员,完全被梁佩芬精彩的表演吸引住。我也忘了肚子痛了,爬到边幕紧张地朝外瞧。绝了!梁佩芬的唱腔念白,一招一式,把刘长瑜学到家了,不,是把我学到家了。连一些表演上的细枝末节,她也毫不含糊。比如,念到“奶奶,您听我说!”
一口白牙倏地一亮,稚态可掬,娇媚万千。唱到“高举红灯闪闪亮,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她胸脯一挺,脑瓜子一昂,目光炯炯,斗志昂扬。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把梁佩芬送回后台,又再刮到前台,她谢幕三次,台下的掌声才渐渐静下来。
这时队长、指导员才想起该送我去医院。可是,真怪,我的肚子竟不觉得痛了。我抱着佩芬说,你演得太棒了!真的,简直棒极了!
队长和指导员也说,小家伙,没想到你偷偷地把章彬彬的功夫都学到手了!
从此,整个兵团都知道文宣队有两个“小铁梅”,一对“小姐妹”—那就是我和梁佩芬!
我们俩在兵团文宣队呆了两年,命运又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先是我被选拔到清水潭劳改农场当看守,每月开始能拿到二十八块半工资。那时的清水潭劳改农场,其实就是清水潭监狱,既关男犯又关女犯,女犯单独组成一个大队,也叫五大队,我们现在的五大队有时也叫做老五队,就是这个缘故。那时我就在五大队管女犯。再过一阵子,梁佩芬保送上了大学。她大学毕业后,正赶上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她又是个女的,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老爸,总之,当官的云梯一级一级都为她搭好了,从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从干事、秘书、科长、副县长、县长,一直到当上西源市的常务副市长。可是,说句心里话,我和她在感情上是愈来愈淡了,她官升一级,我和她就疏远一分。
在世俗的社会,职务的差距同时也悄悄地拉开了人们心灵和友谊的差距,这已经是既十分无奈又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我和梁佩芬在青春年少时结下那段真诚珍贵的情谊,那是很难从记忆中轻易抹去的。
命运真爱跟人们开玩笑啊。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和梁佩芬各自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年见不上几次面;现在可好,得天天见面,只是她在铁窗之内,我在铁窗之外,她成了我的阶下囚,我成了她的管教员。
任思嘉——
亲自送梁佩芬来服刑的省监管局的头头们,当天就离开清水潭。梁佩芬和陪同她一块来女监的丈夫杨罗亭,在女监招待所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赵监狱长亲自领着他们来第五大队报到。
洪月娥进城订生产合同去了,王莹、董雪都带领女犯下车间,章彬彬和我在大队部“恭候”。
女监每个大队那一层楼的楼梯口,都有一扇成天紧锁的栅栏大铁门,而且有一名“宽管”的女犯值勤。章彬彬“哐当”一声打开铁门的时候,把梁佩芬让了进来。她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与梁佩芬素不相识。但她跟站在门外的一位中年男子打了招呼:
“老杨,你好!”
叫老杨的那个男人满脸讨好地笑着:“章副大队长,请你多多关照!”
这个老杨叫杨罗亭,是梁佩芬的丈夫,戴一副金边眼镜,西装革履,大背头油光可鉴,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章彬彬和梁佩芬是青少年时代的好友,和她的丈夫就不仅仅是一般的熟悉了。
再说,他也是西源市哪个部委的头头,很有身份的人物,所以跟女监干部打交道,可不像一般女犯的家属那样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杨罗亭一边说着,一边就想跨进铁门。章彬彬很快抬起一只右手,把他挡在门外。她说:“老杨,对不起,请就此止步吧!”
笑容从杨罗亭脸上消失了,换上恼又恼不得、哭又哭不出的尴尬。他绝没有想到章彬彬会如此公事公办吧,转身瞅着赵监狱长,显然希望她能帮腔说话。
赵监狱长笑而不语。
杨罗亭就脸孔通红:“我、我就进去几分钟,看看佩芬住得怎么样,真的,只要让我瞅一眼,我就放心,我马上就出来。”
章彬彬扶在门框上的胳膊不肯放下来:“对不起,我们女监还没有由亲属陪送犯人进号房的先例。让女犯们看到一个犯人享有这种特权,我们这个大队就不好管理了!”
赵监狱长请求谅解地笑了笑:“杨主任,对不起!请支持我们的工作,就此止步吧!”
杨罗亭万分无奈,只好与梁佩芬匆匆对视一眼,有点生气地转身走了。
“哐当”一声,铁栅门重又关严而且落下大铁锁。这种钢铁与钢铁碰撞的声音铿锵而激越,象征着监狱囚禁罪犯制裁罪犯的绝对权威。我看见梁佩芬的身子轻轻战栗一下,脸孔立时惨白如纸。
“OK!”我在心里欢叫一声。我想,好一个章彬彬,你这头一招干得真漂亮,现在要看下面怎么面对你的老战友了?
章彬彬迳直在前头引路,通、通、通,看来走得镇定而沉稳。进了大队部办公室,章彬彬把门虚掩上,给梁佩芬倒了一杯水,拉过一张椅子让过坐,嘴唇颤抖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了:
“佩芬,你、你、你咳,我真的没有想到”
“彬彬姐!”梁佩芬像见到亲人一样,又伤心又委屈,眼里早已噙满的泪水,哗哗淌下来。“我、我我工作中是有错误,可我当了十几年的县、市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我不该落到这个地步,我、我要申诉”
我看见章彬彬眼里湿润润的有了泪意。她耐心地劝说梁佩芬:“申诉是每个犯人的权利。但是,佩芬,我昨晚花了一个通宵研究你的档案材料,我劝你别白费神了!”
“为什么?”
“你这个案子,认罪事实清楚,罪证取证确凿,量刑标准适度,无论怎么挑剔,在法律上都站得住脚的,你怎么申诉也没有用。”
“彬彬姐!你、你也这么说”梁佩芬欲言又止。
我想到她们老友重逢,而且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重逢,该有许多话要说吧,就准备开门走出办公室。可是章彬彬叫住了我:“别走,任思嘉,新犯人的入监手续还没有办完呢!”
我听出章彬彬说这话的口气很冷,脸上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表情,只得留下来执行任务。
“彬彬姐!”梁佩芬苦泪汪汪地望着章彬彬,还想说些什么。
“佩芬,梁佩芬!”章彬彬提高声音截住梁佩芬的话,“你站起来,咦,站起来呀!”
梁佩芬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脸的无奈。
章彬彬绷紧了脸,与刚才判若两人:“梁佩芬,你认真听着,你现在不是市长,而是罪犯;我不是你的彬彬姐,是第五大队的副大队长章彬彬。监狱中一举一动都是有规矩的。等会儿,你的中队长,呶,就是这位女警官任思嘉,会发一本‘58条’给你学习。记住,你对干部,要称大队长、中队长、管教员,对犯人,要称‘同改’,或者叫名字。”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像锋利的刀子从章彬彬嘴里蹦出来,仿佛要把她与梁佩芬二十多年的友谊一刀两断。刚才委屈得想哭的梁佩芬,眼里收起泪光,换上一种无言的冷漠。
“你住在9号号房,走!”章彬彬掉头往外走去,“现在,我们就去给你安排一下。”
章彬彬和我把梁佩芬带进9号号房,安排在靠窗的下层铺位。这个号房只住八个女犯,靠南窗的铺位既通风又光线充足。
我心想这算是章彬彬对梁佩芬的照顾了。
随后章彬彬抱来两套号服,说:“梁佩芬,这是你的号服、号标。”
梁佩芬惊愕地愣着,不愿伸手去接。
章彬彬说:“这是监狱的规定。全世界的监狱都这样,除了内衣内裤,犯人的外衣外裤都是由监狱统一发放的,一律不准穿自己带来的服装。任思嘉,执行你的任务。”
我走到梁佩芬跟前,示意她举起手来。她知道是要搜身检查了,不悦地嘟哝着:“这、这,有这个必要吗?”
“梁佩芬!”章彬彬厉声喝道,“我说过了,监狱有监狱的规定!”
我也严厉地喊了一声:“梁佩芬,请举起双手!”
梁佩芬把手徐徐举起,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恼怒。我摘下她的手表,从她兜里掏出指甲刀和钥匙串。
“这些都是我的日用品,你们也要没收?”
我说:“女监早起晚睡、上班下班,都以铃声为号,犯人不需要手表;至于指甲刀、钥匙串,为了犯人的安全,不准私人保管。这些东西我们都会一一登记,有的交给你家属,有的放在中队办公室保管。”
我又从梁佩芬兜里搜出一大沓人民币,也在清单上一一登记了。
梁佩芬又不满地嘟哝:“连钱也要没收?”
我解释说:“不是没收。女监规定犯人不准保管现金。今后你家属给你的钱也必须有个限量,而且也得交干部保管。我们会帮你换成代用券,你可以用代用券到监狱服务部买生活日用品。”梁佩芬对金钱几乎有一种特殊感情,看着一大沓人民币被搜走,她气得快疯了:“这、这,你们是根据什么王法?”
章彬彬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监狱就是监狱,不是高级宾馆,不能让犯人过太好的生活,这样有利于犯人的改造。”
梁佩芬连连摇头:“不可理解,不可理解!我要买点小用品怎么办?”
我当即给梁佩芬兑换了五十元代用券。那是一种用牛皮纸印制的相当于五分币大小的小纸片,上面加盖女监印章,有十元、五元、一元、五角、一角等等不同的面值。仅仅从这件小事,我看到如今监狱对囚犯的管理是何其周到细致。在“文革”或更早的年代,严禁囚犯身上带钱,剥夺他们购买必需用品的权利,这当然是极不人道的。改革开放后,允许囚犯收受亲属寄来或带来一定数量的现金,随之又产生了某些弊端:如不守法纪的罪犯用现金收买管教干部,用现金役使其他罪犯代替劳动,用现金购买太多的生活用品过奢侈的生活,还有,万一囚犯越狱逃亡,有了现金他们也在行动上更为方便。有鉴于此,把现金改为代用券并且限制囚犯使用的数量后,以上弊端就基本杜绝。
梁佩芬盯着一大叠代用券发愣的时候,我已经打开她的一只衣箱。箱里除了衣服裤袜之类,竟有一个精致的化妆盒,里头有小镜子、小梳子、画眉笔、唇膏等等,我心里非常想笑,但是忍住了。对梁佩芬说:“除了镜子和梳子,其它化妆品你都用不上了。”
梁佩芬睁大眼睛:“为什么?”
章彬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梁佩芬呀梁佩芬,你怎么还不知道这里是监狱?你如今是犯人!”
梁佩芬不再吭气了,以下的检查就比较顺利。最后,我在她的衣箱里发现好些食品盒,有火腿肠、牛肉干、巧克力、高级饼干等等,我指着这些东西跟章彬彬交换一个眼色,章彬彬对我摇了摇头,我便装作没有看见匆匆关上箱子。
整个检查过程,章彬彬就算这件小事给以通融,手下留情。
我心想,章彬彬还是很念旧的。
接着,我要领梁佩芬去卫生间换号服。梁佩芬非常抵触,在章彬彬威严的目光逼视下,还是乖乖地去了。她脱下质地极好的西服和套裙,再换上灰不溜秋的既无线条也无性别的号服,原西源市常务副市长的风度一扫而光,离标准的女囚,只剩下最后一道程序了,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