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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龙”号是条吃水很深的大船,在狭窄的支流行走,就像是一辆大卡车进入了巷弄。两岸的行人房屋,有时近得可与船上的人彼此说话抛物,最窄处要想跳船上岸,甚至可以不用跳板,只需飞身一跃,即可离舷。
连瘦子在内,这艘“强龙”号驳船,原有四位船工,一个轮机工,一个舵工,还有一个在甲板上干活儿的小工。瘦子姓侯,是船老大。保良来了,什么活儿都干,听瘦子指挥,让小工带着,先擦洗甲板,后烧火做饭。酱油没了那小工就飞身上岸,在岸上小店里买了回来,再追几步纵身上船,一切都如平地行走那样随心所欲,轻松简单。
这船上装的,全是大米,从鉴河上游的涪水起程,开往下游支脉的坝城。在船上干完大活儿以后,保良更多的任务,就是伺候瘦子和在船上实际排位老二的轮机工,给他们点烟沏茶盛饭捶背,饭间还陪了几杯老酒。瘦子的一双球鞋臭得隔岸熏狗,让保良用洗衣粉泡了一个钟头,才勉强洗刷干净。从瘦子口中保良知道,这条船归属千帆运输有限公司,而这个千帆运输有限公司刚刚成立不久,有三个股东,每人手上都有几条货船,共用一个公司执照,谁的船挣的钱谁分走,现挣现分,一般不往账上存的。这样既可以随时拿到现钱,又可以逃掉好多税款。李臣提供的消息果然不错,这条“强龙”号背后的老板,就是姓权。瘦子说到的这个权老板名叫权大成,保良估计,所谓权大成应该就是权虎。权是小姓,应该不至于巧合得如此难以置信。
下面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见到这位真正的船主。按瘦子的说法,他们这位老板一向很少露面。每月过来收钱的,是一个名叫冯伍的帮手。据说权老板还有不少其他生意,这两年都做得光赔不赚,所以船破了也没钱修修,他那几条船一年来都是带病运行!哪一天要出毛病全得趴窝。
除了抱怨老板经营的短期行为,瘦子酒后更多的是向保良大肆吹嘘,说他家老板有个兄弟是黑社会老大,鉴河上好些拉货的船都靠他护着。在水上走的人没有陆上的后台是走不顺的,没有后台沿岸的毛贼都敢上来抢你,更不用说对付那些关关卡卡收税收费的干部们了。没有后台还要做水上生意的,那就只有等着某天彻底翻船。
第四部分会不会是姐姐的栖身之地
船到坝城之前,经过一个镇,泊岸买水的时候,果然有几个地痞上来诈钱。保良远远站在后甲板上,听瘦子与舵工和他们互相谈判,声音忽高忽低,听得断断续续。瘦子大概在告诉他们这是权老大的船,但对方似乎不太买账,后来瘦子还是掏了腰包,出了点血才打发走他们。
地痞们上岸之后,瘦子命令马上开船。保良听见瘦子在叨叨咕咕地骂街,听不出是骂这帮地痞无赖,还是在骂他的老板无能。
保良过去递茶,故作随口,问瘦子:“权老大就是咱们权老板吗?”
瘦子摇头:“权老大是咱们权老板的兄弟。权老板叫权大成,权老大叫权三枪。我们权老板是权家的小弟,权三枪是权家的大哥,鉴河上跑船的一般都认老大,一说权老大,一般都赏脸!”
保良说:“噢。”
停了一会儿,保良又问:“刚才那事,回去要不要和权老大去讲?”
瘦子说:“权老大我们见不到的,只有冯伍来收钱的时候和冯伍说说。不过都说权老大前一阵让公安查了,这一阵要躲风头,所以一般不出来了。但我们碰了这种事,回到涪水总归要和冯伍说的。”
船行当晚,抵达坝城,卸了一船大米,装了半船散货,轻舟逆流,向涪水返航。尽管瘦子关于权虎和权三枪的说法可能虚实各有,真伪参半,但保良大致可以判断,权虎就在涪水,距鉴宁不过百里之遥。
在假期之前返回省城看来已经不可能了,保良必须随船返回涪水,他必须在这条船上干下去,直到见到那个收账的冯伍。也许见到冯伍就有机会探到权虎的下落了,探到权虎的下落,就等于探到了姐姐的居所。至于权三枪,既然已是警方以A级通缉令全国缉拿的要犯,显然不可能还在他的老窝或是鉴河沿线抛头露面。他可能早就不知亡命到了哪里,他的选择也许从此只有两个,或者某年某日被公安抓获,或者隐姓埋名躲藏一生。
在返回涪水的途中,保良一直想向单位续假,但一直没有机会找到可以拨打长途的公用电话,每次上岸买水买菜只是片刻停留,为了节约成本,“强龙”号半夜都在赶路,从坝城到涪水三个昼夜,连瘦子都一直睡在船上。瘦子这几天开始喜欢保良,听说保良无家无业无亲无靠,甚至动心想认保良做个螟蛉。当然也是酒后说说,醒后也没再认真提起。不管怎么说保良就这样一直留在了船上,说好工钱按天计算,跑一天船给十五块钱另包一日三餐。这么累的活这么苦的差事这么少的钱保良还得再三道谢,感谢瘦子的收留之恩。
船到涪水。
船到涪水当晚无事,卸完货轮机工和舵工就都下船回家去了。保良陪瘦子待在船上,和另一位小工一起,三人喝了一斤白酒,打了半宿扑克。
第二天,上午,来了两个人,和瘦子在前甲板上谈事。保良在舵舱里偷看,料想其中一人定是冯伍。冯伍谈完事又交待了一桩要拉的活儿,和瘦子单谈了半天才走。他们一下船保良马上走出舵舱向瘦子请假,说要到岸上买点东西,还要给朋友打打电话。瘦子说好吧你快去快回。
保良点头说是,随即下船,朝着冯伍走的方向追了过去。他在从码头出去的第一个街口追上了冯伍的背影,再晚一步那两个背影就会没入人流。冯伍和那位像是货主模样的男人在街口互相点烟,又聊了几句便彼此分手。保良远远跟定冯伍,见他并不戒备,沿街信步,优哉游哉地走进一条小巷,扔了烟头进了一个院子。院子的斜对面有个卖书报杂志的摊子,保良就在摊子前佯做看书,只为偷眼观察院内的动静。
那院子里有幢小楼,时值盛夏,楼上的窗户却都紧紧关着,窗户上的玻璃也都肮脏不堪,表明楼上并无人住。保良在摊子上看了一会儿杂志,买了一瓶饮料,付钱时向摊主询问对面院里是否住着一个叫陆保珍的女人,摊主摇头说不晓得。保良又问有没有住着一个叫权虎或者叫权大成的?摊主还是摇头说不晓得不晓得,这院里住的几家都是外来的人,进进出出互相都不认得。
保良在这巷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的情况。眼看日当正午,只好匆匆赶回“强龙”号船上。瘦子和小工已开始洗菜做饭,见保良姗姗而归颇为不满,警告保良如再贪玩就赶他下船。保良除了道歉没做过多解释,他从瘦子和小工饭间的对话中知道,冯伍又给“强龙”号拉了一单运送化肥的大活儿,后天就要从涪水出发到安坪装货,再拉到下游的终点泽州去,往返行程至少要六七天呢。
下午,瘦子下船上岸不知干什么去了,嘱咐他们好好看着船只,可别贪睡贪玩。瘦子走后,保良给小工手上塞了十块钱,说自己想上岸找个网吧上网去,让小工受累单独看船并替他保密。小工得了好处自然高兴,只让保良早去早回。
保良下船后再次去了那条小巷,尽管他说不准那个院子与冯伍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他常住的居所,还是他串门的牌局,或者,也许,保良臆想,那会不会就是权虎与姐姐的栖身之地?
第四部分姐弟二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晚饭前保良再次无果而归,匆匆赶回“强龙”。其实那天瘦子迟至半夜三更才烂赌而回。输了钱的瘦子回到船上,又骂骂咧咧地让保良和小工起来给他炒菜喝酒,一直喝到清晨才睡。第二天轮机工和舵手也都回到船上,开始检查机器加油加水。保良被派到街上买菜,买完了菜看看时间有余,便再次拐到那条离码头并不太远的小巷,像昨日一样赖在小摊前假模假式地看报翻书。
时近中午,保良仰脸看天,天上的太阳把人影烤得缩成一团。保良低头顾影,影随步移,正要往巷口的方向走回船去,忽见冯伍随着一个男子从院内走出,那男子满面怒容,手里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任凭孩子哭哭啼啼,也不去哄。紧随在男子身后出院的,是个一脸病容的瘦弱女人,那女人想要回孩子,男人却一再粗暴地将她推开,同时口中大声喝斥。那冯伍一边喊着路过巷口的出租汽车,一边接了男人手中的孩子,抱在怀里快步出巷,男人紧跟着冯伍在巷口上车,带着孩子扬长而去。那女人追至巷口,望尘莫及,只好独自哭哭啼啼。
保良还站在书摊上没动,他的双腿像灌了重铅,他的心跳跳到了喉头,他的全身血脉贲张,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刚刚过去的景象短暂得犹如白驹过隙,而在思维镇定之后又如老式的放映机摇出的缓慢电影。那一幕幕慢镜头般的画面在保良脑海中重新来过,让他得以坚信,跟冯伍一起走出院子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姐夫。而那个被他们甩下的女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姐姐无疑。
姐姐和姐夫都变了模样,姐夫比以前稍瘦一点,脸上却不知为什么给人虚肿的感觉。两腮稀稀落落地留起了半茬胡子,使整个脸膛显得肮脏不洁。
姐姐则瘦得十分厉害,双颊塌陷得有些脱形,脸上没有化妆,暴露着病态的蜡黄。保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冲上前去叫住他们,也许那个他一直不愿承认的担忧此刻占据了意识。那就是,姐夫作为权家的后代,依然对陆家充满仇恨,姐姐作为权家的媳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保良不能肯定他的姐夫对那些事过境迁的恩怨已不再挂齿,也不能肯定他的姐姐还和他一样爱着父母双亲,尤其是当着权虎和一个外人的面时,他甚至不能肯定,姐姐是否愿意和他姐弟相认。
姐姐擦着眼泪,低着头蹒跚着从巷口走回,她走进小院以后保良才梦醒般地跟了上去。他跟进院内没有做声,一直跟着走进小楼,在姐姐打开一户房门时他才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姐!”姐姐居然没有听见,没有回头,木然地走进门去。保良在姐姐错身进屋的刹那紧追几步,赶在房门掩上之前,双手扒住了门扇。
“姐!我是保良!”
姐姐被吓了一跳,蓦然回头,目光惊惶。保良拉着门挤进屋子,声音激动得禁不住变了腔调。
“我是保良!姐。我一直找你!”
姐姐张皇地后退,她显然认出了保良,但保良的出现显然让她不知所措,陷入慌张。
在见到姐姐之前,有多少晨昏寒暑,保良就有多少猜测估量。他猜测姐姐依然爱他,也猜测姐姐早已绝情,但当姐弟终于重逢相见的此刻,保良万念皆空,脸上只有眼泪,心里只有疼痛。他只想张开双臂去拥抱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他的双臂颀长有力,他用双臂把姐姐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姐姐曾经那么丰满的身体,现在已经瘦骨嶙峋。
保良哭了,他的眼泪已经积存多年,他的眼泪代表了对母亲,对父亲,对童年和家乡的全部思念。他再也不愿控制,他要在姐姐的肩头,让悲伤纵情而出!
“姐,我一直找你,我特别想你……妈让我找你,她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但姐姐没有哭,她的脸庞神经质地抖着,目光回避着保良的哽咽。她的声音也有几分陌生,变得那么虚弱迷离。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出去,我不认识你……”
保良摘下了左耳上的耳环,他把耳环端到姐姐面前,他坚定地说:“这是妈给我的,她让我带着它找到你,妈说你看见它一定会想家的!姐,妈给你的那只耳环呢?妈在你结婚的时候送给你的那只耳环呢,还在吗?”
姐姐低了头,往屋里走,嘴里依然喃喃地说:“我不认识你,我没有耳环……你跟妈说,我早就不是她的女儿了,我早就不是陆家的人了。你去跟妈说,我早就把你们都忘了!”
“妈已经死了!”
保良喊了一下,他已泣不成声:“妈早就死了,她死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说你只要见到这只耳环,你就见到她了,她也就见到你了!”
姐姐呆住了,她的眼睛里,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她的喉咙里,忽然滚动着压抑不住地呜咽:“妈死了……妈死了?”
保良上前,伸开双臂,再次抱住了姐姐,姐姐也抱了他。姐姐终于哭出声来,姐弟二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