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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8-河流如血-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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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点,保良和雷雷随着第二批会见的亲属被民警带进铁门,鱼贯进入会见大厅,肃静地坐在一面玻璃隔墙的一侧,等着自己的亲人出来。五分钟后,犯人们从隔墙的另一侧被带进来了,保良和雷雷竖起脖子紧张地张望,在列队而进的女犯当中,竟然没有找到雷雷的母亲。当进入大厅的女犯全都依序坐定,面对自己的亲人用通话机开始交谈以后,保良才看见一位女警扶着面色苍白的姐姐,从门外蹒跚地走了进来。    
    雷雷没有遵守和保良事前的约定,眼泪哗哗地哭起来了。保良本想忍住不哭来着,但看到姐姐病入膏肓的样子,看到姐姐顷刻哭歪的面孔,他的眼圈立刻红了起来。他听着雷雷用通话机叫着妈妈,看见姐姐边哭边叫雷雷,他听不见姐姐说了什么,但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想到,日复一日的与世隔绝,日甚一日的疾病磨损,姐姐乍一见到她亲爱的儿子,那是怎样一种肝肠寸断的心情。    
    那次会见只有二十分钟,大部分时间由雷雷占用,保良和姐姐说话时注意到姐姐的目光,在他的左耳的耳垂停留了很久。那里有母亲留下的一只耳环,那只耳环一直是母亲和儿女之间彼此相思的念物。    
    姐姐的声音虚弱,先问保良雷雷听话不听话,说雷雷要是真不听话你该打就打,别惯他宠他。然后,姐姐又问保良能不能去求求父亲,让父亲替她去求求公安厅司法厅的头头,让她尽早出去,求父亲可怜她现在一身是病。保良含混地点头,答应姐姐去找父亲尽量说情。他没有告诉姐姐,他和父亲因为雷雷,因为陆权两家的前仇旧恨,已经中断来往,他不想让姐姐感到绝望。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到束缚的时候,内心残留的希望也许是生活下去的最后支柱。    
    会见结束的时间到了,犯人们听到民警的命令,纷纷站起身来。姐姐仍然由一位女警扶着,一步一挪地走在最后。保良和雷雷从另一侧走出会见厅时,有民警高声在问:“谁是陆保珍的亲属,谁是陆保珍的亲属?”保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出声答应:“我是。”民警说:“你过来一下。”    
    保良便拉着雷雷,尾随那位民警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在那间屋里,一男一女两位民警让保良和雷雷坐了下来,由女的开口,第一句先问保良:    
    “你是陆保珍什么人呀?”    
    “我是她弟弟。”    
    “你叫什么?”    
    “陆保良。”    
    “这小孩是陆保珍的儿子吧?”    
    “对,他叫权雷。”    
    保良表面镇定,心里紧张,他抓住那位女狱警低头在小本上记录的间隙,插进去问道:“我姐,我姐在这儿有什么问题吗?”    
    “你姐姐进来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位年长的女警说道,“进来后我们发现她的身体不好,经过监狱医院和省监狱局医院检查,诊断她患有多种疾病,特别是风湿病,比较严重,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自理也很困难。按照有关法律规定,我们考虑让她保外就医。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姐姐除了她这个未成年的儿子之外,现在外面还有你和你父亲两位亲属,你回去和你父亲讲一下,家里也准备一下,等过两天这件事上面一批下来,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们,把她接出去保外就医。”    
    保良怔了半天,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姐姐居然这么快就能走出监狱的大墙,和他,和她的儿子雷雷,重新团聚在一起。他想到姐姐大概从来没在省城生活过,这么多年跟着权虎颠沛流离,生活不能安定,感情若即若离,如果能够去省城和他们一起安定地住下,好好治病,好好静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保良看着两位狱警严肃的面孔,相信狱中无戏言,可他嘴里还是习惯性地发出一声疑问:    
    “保外就医?”    
    


第六部分孤零零坐在那一面的犯人

    姐姐保外就医的手续,办得似乎并不顺利。保良从那次探视回到省城的两周之后,才有一位狱警找到他的单位,和他取得联系。    
    保良是在酒店保安部的办公室里见到那个狱警的,是个男的,不是上次在女子监狱见过的那人。他们谈话时,保安部的头头也在座旁听。那位狱警首先通报姓名,说他姓丁,随即向保良问道:“你就是陆保良吧?”保良马上急切地点头:“是,保外就医的事批下来了?”    
    那民警愣了一下,居然反问:“保外就医,谁要保外就医?”    
    保良说:“哎,上次我去探视我姐,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姐可以保外就医吗。”    
    民警似乎听明白了,说:“啊,我不是女子监狱的,我是青平山监狱的。权虎是你什么人?”    
    保良愣住了,半天才说:“啊,权,权虎?权虎是……是我姐夫吧。”    
    民警说:“权虎现在在青平山监狱服刑你知道吧,他就在我们那个监区。他入狱以后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还在做工作。权虎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没什么人了。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姐姐,也押在女子监狱服刑,所以权虎一直没有亲人探视,也没有亲人给他送衣物和零用钱来,这对他的改造情绪非常不利。前些天他向我们提出想见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现在在你这里吧,啊?”    
    保良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迟疑了一下,不得不答:“啊?啊……是。”    
    “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是不是带孩子去看一看他。”    
    保良再次迟疑,没有马上回应。民警晓之以理:“权虎虽然犯了罪,但我们还是要尊重他的基本权利,他还是他儿子的父亲,他还有权利见到他的儿子。用父子亲情做做工作,也有利于我们软化他的反改造情绪,所以这件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在民警涛涛不绝地论述之时,保良已经想好了他的态度。    
    “不行,孩子太小了,思想还很脆弱,我现在不想让他老是生活在他父亲的阴影里,说白了我希望他能慢慢把他父亲忘掉。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和雷雷生活在一起了,他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为孩子着想。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不能再受干扰。”    
    民警并不放弃,他也许早就料到保良的这个立场,所以继续动员保良:“孩子是小,但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保良打断民警:“那就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长大以后他要不要去看他的这个父亲,他自己决定。”    
    民警让保良顶得噎了片刻,不由放慢了语气:“我知道你现在……你现在算是孩子的监护人吧,可你也要替孩子想想,他现在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他和你在一起才几个月的时间,而他和他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而且毕竟有血缘关系。你不能保证他心里不想他父亲,你不能肯定他对他父亲没有感情。孩子的心理我们大人常常摸不透的,他失去父母心里肯定非常伤心,只不过他在你的面前,可能有意压抑这种心情。”    
    民警的话让保良的态度开始动摇,但依然嘴硬,而他的嘴硬,实际上已经几近一种自我辩护:“孩子没有压抑呀,他现在生活、上学都很好,我没有给他压抑……”    
    民警不急不迫,继续下去:“我跟你说小伙子,就你这岁数,你的人生经验还不行呢,小孩的心情你真不一定了解。我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跟我父亲一起生活,我父亲总在我面前骂我母亲,他当然希望我跟他同样,憎恨我的母亲。我那时候就压抑自己,有时候也随着我爸骂我妈,这样家里的气氛就会好些,就不用和我爸发生矛盾,可我心里确实很压抑,因为我……我确实想念我的母亲。”    
    保良不说话了。    
    保安部的头头也从旁劝他:“陆保良,我看人家民警说得有道理。孩子想父亲这是人之常情,是孩子的天性啊。你现在虽然是孩子的监护人,可也要尊重孩子的权利。”    
    民警显然意识到保良退却在即,于是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的,等他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者说,有了独立行为的能力,他肯定会想到他的父亲。如果他以后知道他父亲当初想见他但是见不到他,他肯定会伤心,甚至,会对你产生怨恨。”    
    民警的威胁恫吓非常婉转,因而也就巧妙地消弥了刺耳的感觉。保良走出保安部时一脸郁闷,心里非常别扭,非常抵触,却又知道自己理亏。    
    青平山监狱与女子监狱处在省城的一南一北,方向相反,却同样偏僻,同样荒凉。    
    据说青平山监狱是全省设施最为先进的一座监狱,专押重刑犯的,亲属会见室果然比女子监狱讲究多了。这一天不是囚犯亲属探视的日子,保良带着雷雷风尘仆仆赶到青平山时,时辰已近中午,偌大的会见厅里,只有保良和雷雷两个探视者,隔着宽大的玻璃,面对着孤零零坐在那一面的犯人权虎。


第六部分女子监狱的铁门之外

    权虎见到雷雷,泪流满面啊。他的脸上除了痛苦的抽泣,几乎看不见他和雷雷说了什么。雷雷也掉了眼泪,但比他父亲冷静多了,他按照保良前一天晚上教的,告诉父亲他现在生活很好,让父亲安心服刑。这些话也是那位狱警教给保良的。保良教雷雷时雷雷还问保良什么叫服刑来着。保良说服刑就是在监狱里生活。保良还对雷雷说:监狱的生活也挺好的,在里边可以上学,可以打球,可以下棋,可以演节目,还可以看电视,只是不能出来。但里边也有商店,商店里的东西和外面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保良这次到青平山来,给权虎带了三百元钱,以雷雷的名义交给了管教干部。权虎本来已经止住了哭泣,听雷雷说他给爸爸带钱来了,又一次泣不成声。保良隔着玻璃看他哽咽着和雷雷说话,说的什么听不见的。他说,雷雷听,听一阵就点一下头。保良远远地站在雷雷身后,心里胡乱猜测着父子交谈的内容。    
    这次单独会见,是受警察之邀而来,时间因此放得比较宽松。权虎和雷雷谈了二十分钟,又让雷雷叫保良过去,表示和保良有话要说。雷雷脸上拖着两行泪痕回头,叫舅舅过去,保良就过去了,坐下来接了通话机的话筒。    
    他此时面对的,是他的姐夫,是雷雷的生父,是他的仇人,是把他一家拆散揉碎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祸首。在权虎眼中,他无疑也是同样,是妻子的弟弟,是儿子的舅舅,是仇人的后代,是杀死挚友并带着警察把他绳之以法让他终生为囚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但现在,他是他儿子的监护人,抚养者,他将和他的儿子,长久地共同生活……    
    保良坐在权虎的对面,把话筒贴在耳边,他和权虎彼此对视,他并不打算首先开口。他猜不出权虎一动不动的赤红的眼睛,究竟是冰冷还是灼热。    
    “保良……”    
    权虎哭哑的嗓子备显苍老,但保良仍然从那似曾相识的音节中,听到十多年前权虎第一次到他家来找姐姐的时候,叫他名字的那份亲熟,那亲熟的感觉让保良猝然不知如何回应,是该叫他一声姐夫还是直呼其名。    
    保良支吾了一下,张了嘴却没叫出声音。他尚未来得及露出尴尬,权虎的态度已经让他吃惊。    
    权虎说:“谢谢你。”    
    权虎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保良表示感谢,保良不知道这一声简简单单的谢字,在权陆两家十年恩仇尘埃落定的今天,是否意味着相逢一笑,干戈玉帛?    
    但权虎的脸上,并无一丝笑容,他的声音,通过有线话筒的传导,多少有些失真。以至他的眼神和话语,包括刚才那声谢谢,都随之真伪难辨,虚实不清。    
    “雷雷就托给你了,你是他的亲舅舅,他的血管里,也流着你们陆家的血。我相信你会对他好的。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保良浑身血液加速,从他九岁开始直到现在,这十多年来几乎所有爱恨,所有欢乐悲伤,所有必须铭记于心的历史时刻,都在此时此间,从蒙碕的眼前,无序地涌过。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成熟老练,已经是一个经风历雨的沉稳的壮年。    
    他对权虎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你别让雷雷忘了……他还有个爸爸。”    
    这个要求如此简单,如此合乎自然,甚至,如此令人可怜。但这个要求对保良来说,对他今后的生活来说,可以料想,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这个要求保良无法拒绝,他冲权虎点了一下头,对他说道:“我会的,我会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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