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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的家世向来不大愿意向外人道及。去年,中央电视台某著名主持人(这位主持人以能够掏出任何人的隐秘而著称)在采访启功时曾经问及启功的家庭出身,启功对这个问题反应冷淡,顾左右而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弄得访问者如坠五里雾中,悻悻而去。个中缘由我大略知其一二。其一,这都是很遥远的往事,启功今天可以很容易说出《红楼梦》中某个人物的背景,却不愿说出自家的身世,因为启功并未身临其境,许多细节已无从探究,让他如何绘声绘色地去描述呢?其二,启功向来不愿炫耀自己,以启功先生的为人,他成长的年代也是解放前后,他出生于辛亥革命后一年,实际上并没有承受多少令人羡慕的门荫,从他这一代起饱经忧患,孤苦奋斗,他的曾祖父从幼时起就走上了通过科举升迁之路,到了启功这一辈,大半辈子生活于新旧社会交替之中,我窃思启功先生一定不愿多提及曾经显赫一时的家世,甚至想把这些东西摒出自己的记忆。
1979年,我第一次访问他时,他说过:“提到我的祖先,他们的路已经走完啦,而我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启功先生1912年7月26日出生在北京。据说他的哭声比其他婴儿清脆许多。他是长子,是皇族,理应得到更多的雨露滋润。
启功先生的始祖是清朝雍正皇帝的儿子,排行第五,名弘昼。由于雍正皇帝没有把皇位传给弘昼,而传给了他的四阿哥———弘历(乾隆),弘昼自然只能当“王爷”了。因清代的爵位只由长子继承,到了“王爷”的下一代,也就是启功的高祖父载崇,由于他不是正室生的嫡系长子而被打入旁支另册,成为“旁支骈母”,只好从王府中分离出来,受封一等辅国将军。这时的启功家族,可谓今非昔比了。启功的高祖父去世后,到了启功的曾祖父溥良这一辈,已经沾不上皇家祖荫,成了所谓强干弱支,受封爵位的俸禄连养家都不够,只好靠教家馆来维持生活。启功的曾祖父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虽然他仅靠教家馆度日,每月挣400两银子并不算少,但家口众多,仍然要奋发图强。他意识到,祖上的辉煌已经不能对自己有任何帮助了,他不甘居人之下,靠自己的努力谋取功名。由于有爵位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他就向朝廷请求革除封号俸禄,作为白丁走上科举入仕之路。启功的曾祖父破釜沉舟的努力终于使他考取了功名,他曾任江苏和广东学政。据《清史稿·部院大臣年表》记载,他在朝廷中先后担任过理藩院左侍郎、户部右侍郎、督察院满左都御史、礼部满尚书、礼部尚书。
启功的祖父名毓隆,在溥良的影响下,也走了科举之路。他是翰林出身,善书法,为典礼院学士,曾任四川学政、主考。
值得一提的是,溥良任督察院满左都御史时,担任这个职务的汉左都御史,正是以后临危受命、重振了京师大学堂的管学大臣张百熙。两人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以后溥良的曾孙启功,在由京师大学堂发展而成的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大学都执过教,声望远在他们之上。
似乎启功家族的自我奋斗精神,是充满遗传因子的,但启功的父亲爱新觉罗·恒同却未能充分体现这种精神。启功父亲的命运很不幸,在19岁的时候,尚未踏入仕途就早早夭亡。当时启功刚刚满1周岁,若不是祖父尚健在,可以想象,世界会为这年仅1岁的启功勾画出一幅什么样的前景呢?即便随祖父生活,减少了一些困难,但家境已相当贫寒,祖父是做学问的人,自古做学问的人,是没有太富的,因此,初涉入世的启功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河北易县度过的。之后的十年光景,启功在长辈的关爱和呵护下,过得很幸福。
那时,曾祖父有一门生,名叫陈云浩,亦是翰林,家为河北易县首富,广有资财,于是出资在易县城中购买房舍,请启功祖父居住,祖父携家人便迁居易县。易县是清西陵的所在地。启功10岁的时候,祖父也去世了,这下真的成了孤儿寡母,当学政的祖父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却留下了一些科举门生,其中也有曾祖父的门生,仰仗这些门生的周济,启功得以上学读书,并在学问上屡屡得到祖父门生的指点。
第一部分:身世背景童年的艰辛生活
为祈福长寿,祖父让启功拜雍和宫的一位老喇嘛为师,并接受当时的班禅喇嘛的灌顶,取名为“察格多尔扎布”(金刚佛母保佑的意思)。这雍和宫原来为雍正做亲王时的府邸,雍正三年(1725年)改为雍和宫成为喇嘛寺。前殿供奉有黄教宗师宗喀巴铜像。这尊铜像是启功的师父筹集善款铸造的。每年春节,启功都要穿戴整齐去雍和宫参加佛事活动,他毕恭毕敬地坐在他第一次坐禅的垫子上,合掌闭目,将经文背诵如流。
在这个特殊的家庭环境里,启功的童年虽没有当年的豪华生活,却也在普通家庭之上,享尽了天伦之乐,过得幸福而愉快。他受到了严格的启蒙教育和良好的道德熏陶,养成了一生谦虚谨慎、勤奋好学、乐于助人、尊重老师的美德。
1922年,启功10岁时,曾祖父溥良因病在大年三十晚上去世。之后叔祖和续弦的祖母也与世长辞了。年幼的启功一夜之间,由大家钟爱的孙子,变成了承重孝、作主丧人的角色。这时的家业因偿还债务而破产,又卖掉了家藏的书画做殡葬的费用。当时母亲克连珍和未出嫁的姑姑恒季华仅30余岁,便挑起家庭重担。在满族家庭中,未出嫁的姑姑地位是很高的。恒季华为了教养这一单传的侄子成人,毅然终身不嫁,并把自己看做这个家庭的男人,启功称姑姑为“爹爹”(按满人的习俗“爹爹”为叔叔的意思)。但是,在旧社会,这样孤儿寡母的家庭,没有经济收入,生活很快堕入贫苦境地。他的曾祖父和祖父的一些门生,看到启功一家生活艰难,把对老师的回报都集中到启功身上,经常周济他们一家。祖父在四川当主考的门生邵从恩先生和另一位门生唐子秦先生,共同募捐筹钱,然后把筹到的钱买了公债,每月可拿到30多块银元的利息,亲自交到启功家中,这些钱可以勉强维持一家生活之用。邵、唐二位先生鼓励启功努力学习,并表示愿意供他上大学,出国留学。在这样的情况下,启功学习也很刻苦努力,生怕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但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启功家中毫无积蓄,经常遭到豪亲贵戚的白眼,那些人不同他家来往,怕被他家沾上。经济上和精神上的压力,使启功的情绪经常处在矛盾和不安当中,他读不下去了,1931年中学未毕业便辍学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份工作,挣些钱奉养母亲和姑姑。
辍学后的启功,一面教家馆挣钱补贴家用,一面急于谋求工作机会。他向祖父的老门生说要找一份工作。老门生批评他说:“没出息,你不上大学、出国学习吗?”启功没敢当面回答,心里说:“还上大学、留学呢,我的母亲和姑姑谁养她们呀!”这时启功拜了贾羲民先生和吴镜汀先生为师学习绘画,想当个画师。可是当画师也不容易。这时候的启功,真是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升学放弃了,而小职员仍然当不上。他常说:“奇怪的是,如果当时有个小工作连续干下去,也不会有后来的节目可演啦!”
第一部分:身世背景封建束缚式教育
启功念过小学,中学也未毕业,他怎么能够成为根底深厚的大学问家呢?这在许多局外人看来是一个谜。
启功小时候受的是封建家庭束缚式教育,家教很严,每天早晨起床后,首先要给曾祖父和祖父请安,他被告之,对待长辈老人要讲礼貌,对待年幼伙伴要谦让,这些教导对他一生做人产生了深远影响。
文化上的启蒙教育是从姑姑那里学习识字开姑的。姑姑把纸裁成小方块,每个方块上一个字,每天教新字,长大一些开始练习写字,描红模,写影格。祖父写出字来,让他在上面蒙上一层纸,照着下面字影写。那时候要写字不是为了书法艺术,而是为了巩固已经认识的字。三四岁上私塾以后,每天要写一篇大字,后来上小学,也有写字课,都是为了巩固所认过的字。启功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祖父教叔叔读书的情景,可以用念、背、打三个字来形容。但是,祖父对启功却没用过这种严格方法,而是循循善诱用讲故事的方式教他读书。启功回忆,他从五六岁起读《论语》,稍后读《尔雅》,再后读《孟子》。祖父给他讲《孟子》里孟子与梁惠王、齐威王的问答等等,启功听着大感兴趣,也渐渐明白了古书上的句子,并非都像咒语一样的不能懂,常常加了一两个字或换了一两个字,就跟我们现在的话差不多了,没什么神秘!他说这一点幼年的感觉,到今天还影响着他,觉得“今之汉语,犹古之汉语也”。
十几岁从吴县戴绥之先生学习古典文学,习作诗词文章。做古典语文的基本训练,已有了超出一般水平的基础。先生说:“你现在不能从头读经书了,但经书是根底,至少是应该知道的常识,稍后再读。现在先读些古文。”于是教他找了一本木版木刻本没圈点的《古文辞类纂》,先从柳文读起。怎样读?先生在选出的篇题上点一个朱笔点,一次选几篇,说:“你去用笔按句加点。”一天留的作业即是十几页,甚至几十页。回忆第一次回家点读时,天啊!黑字一大片,从哪里下笔点呢?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去瞎点。
次日上课,战战兢兢呈上作业,心里想,老师如不斥责,也会嘻笑。谁料老师丝毫无表情,只是逐句低声念去,念到点错的地方,用朱笔挑去点的句点(当时只用一个点来断句),另点在正确的地方。这才开口解说这句是什么意思,那个点为什么错。启功才恍然大悟:凡点错处,都是不懂某个字、某个词以至某个句式。特别是人名、地名、官名等等硬度很强的专名词。谁知老师挑去的句点或更换句点的位置,每天总计并不太多,真出乎意料。
祖父不准他看闲书,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厢记》等都不准看,认为他还不到看这些书的程度。祖父书架上有许多书,如《资治通鉴》等,他又看不懂。街上偶尔有卖唱本的背着书匣子吆喝:“买唱本、看书!”听见吆喝声,启功就跑出去选两本回来,先给大人看一看,允许买就买下,不许买就退回去。他记得小时候只准买过一本图文并茂的小书《猪八戒吃人参果》。
启功的祖父又是启功艺术爱好的启蒙者。小时候曾看见祖父信手在扇面上用笔墨点出些虫草、山水,扇面就成了生动的艺术品。这情形使他非常震撼,便暗下决心,将来要成为一名画家,做到和祖父一样。启功现在还珍藏着祖父的遗墨。
1924年,启功考入了位于崇文门内马匹厂的北京汇文小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校长和老师都是牧师,教学方式和学习内容与在家中和私塾馆都大不相同。除了学习语文外,还有算术、外语,还要读读圣经,学生可以向老师提问题,进行交流。这种方式很能引起启功的学习兴趣,使他的思想境界开阔了许多。当时祖父的门生邵从恩和唐学秦先生,对启功的学习非常关心。邵先生怕他贪玩,允许他每个星期日到邵先生家去看一看,有时启功忘记去他家时,邵先生便亲自登门到他家检查作业,看到启功有进步,他们都感到欣慰。一次唐先生看到启功作的诗,竟激动得流下眼泪。
小孩子在心情舒畅的氛围中很容易适应,不仅学习新知识,还结识了新朋友,学业大见长进,和启功在汇文小学同桌学习后来成为考古学家的贾兰坡,物理学家王大衍都是他的好朋友。
启功小学毕业后,又升汇文中学的商科。为什么学商科?他只想尽快掌握一技之长,早些找到工作,好挣钱养家。他深知学习机会来得不易,他在日记中写道:“每见课余之暇三五相聚于藏书之室,切磋琢磨,同德共勉!”
启功从懂事起的这十几年中,在文学艺术修养上的成就,已经超过了他在小学、中学学到的。中学辍学后,他已经能出口成章、落笔成画了。经祖父老世交介绍,他除了从戴绥之先生学习古典文学,还拜了贾羲民和吴镜汀学习绘画,老师经常带他到故宫博物院看陈列的古字画,观察古代名家作品。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等,都是启功在那时一再观察过的。有些老师和长辈随看随评论,这就使启功在国画鉴赏知识上受到不少启迪和教育,给他后来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