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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沉思录
——井冈山红卫兵大串连二十周年祭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死去的与活着的同代人
第一章 历史的大深奥
一
由南昌出发,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旅程,离214公里的里程碑不远,大客车驰上了
一座桥面,大桥的另一头便是吉安市了。
高耸的桥身,两侧古铜色的梭标形灯柱。桥面上,有一块块水泥补的痕迹,表
明它曾承受过太多、太多的负重。桥头堡上,是猎猎飞扬的红旗的雕塑;桥头堡正
面,以红底黄字,分别镌刻着毛主席那大气磅礴、神韵飘逸的手书——《西江月·
井冈山》,《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年深月久,日晒雨打,有点脱色了,再村
上周围的一圈圈水渍,字迹也多少有些模糊……
记忆却一下清晰了。顿然,二十年前的一场摇撼中国大地的风暴,滚过我们的
胸间——
漫天皆白,
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
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
赣江风雪迷漫处。
命令昨颁,
十万工农下吉安。
红旗,标着形形色色长征队名的红旗,来自祖国大河上下、长城内外的红旗,
霞涌在这条路上;
步履,带着样头般的信念与累累血泡的步履,瞒珊而又整齐,疲惫而又执着,
潮奔在这条路上;
青春,似雏鸡啄破蛋壳,终于从课堂里、从书本中得到释放的青春,闪动着汗
光豪情光芒的青春,云集在这条路上……
吉安,犹如井冈山的第一道门户。
由此,将进入博大的吉泰盆地和伟峻的罗霄山脉。
由此,几乎在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村庄,都能拾到英勇的故事,悲壮的传说。
它们的稠密会使人想起,四月,这里满山遍岭艳如云锦的杜鹃花。
我们——当年的两个“狗崽子”、准红卫兵,也曾侧身其间。
即将北上的列车里,我们怯怯懦懦,躲躲藏藏,像两名在逃的罪犯。“红五类”
组成的纠察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一顿名符其实的棒喝后,我们被赶出了月
台。此刻,远隔千里,俩人却牙关紧咬着同一念头:没有谁能阻挡我们革命!不让
去北京,那就去井冈山;不让乘火车,我们可有一双腿!
一踏上这块土地,似乎一片灵光便将我们包裹了起来。沿途,没有谁想到我们
的父辈竟是被十几年车水马龙般的运动绞得喘不过气来的“麻花”。我们习惯于承
受歧视、敌意、寂寞的背脊,开始感到了一股股酥人肺腑的暖意。当好心的司机停
下车来,要带我们一段路,我们回答“不到井冈非好汉”时,当我们真想坐下来歇
上一阵、却见路边的稻田里有老俵,我们又强打精神,与各自的伙伴们,恨不能拼
凑起一支三军仪仗队的仪容,并齐唱“红军不怕远征难”时,我们第一次享有了做
人的尊严……
就为了这,我们也盼时光倒流到腥风血雨的一九二七年!
那么,我们此行将不是以后辈人的身份,去瞻仰井冈山,而是以先行者的脚步,
去跟随正烧红中国第一架大山的毛委员。肝脑涂地吧,热血冲天吧,我们将以此证
明自己的体内没有黑心,没有反骨,有的只是一腔搏动着的忠诚!
昔日,下巴上刚生出茸茸细须的我们,在桥头留下这样一番思绪……
今天,鬓间已有根根白发的我们,在桥上拾起这样一番思绪……
像父亲听儿子讲自己童年时代也讲过的故事,遥远,稚嫩,甚至还感到荒谬,
可他却不会厌倦,更不会去嘲弄。因为一切镌刻进生命年轮的东西,都是历史。
晚餐后,一辆黑色的伏尔加,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载着我们向井冈山进
发。
沟边,拿山,厦坪,石狮口;
旗锣拗,罗浮,桐木岭,白银湖。
盘山道上,雪亮的灯柱下,左深渊,右悬崖,悬崖之上,松、杉、竹、槐、橡、
板栗、梧桐、山毛样……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乔木与灌丛,竞相峥嵘,恣意繁衍,
盘虬错结,旁斜侧出,将一条盘山道挤压得斗折蛇行。山风来时,技动叶摇,呼呼
声苍劲而又沉郁,仿佛是一位巨将,舒腰伸臂,就要把盘山道一股脑儿给丢向天空。
偶尔有一只野兔,站在公路当中,痴痴地瞪着车灯,一副沉思中的哲人模样,等开
近了,它倏忽一躬身,带着它的哲学,闪进了路边的蓬草……
山势渐高,气温渐低。在罗浮,还觉得暑气逼人,可一过桐木岭,我们顿时如
喝了一杯冰镇的橙汁。岭上的空气,也像被冰镇过了,清新,洁净,宜人,气温宜
人到如此程度——如再高一度,便微觉燥热;如再低一度,又略生寒意……
随着井冈山的中心——茨坪的临近,记忆,属于整整一代人的记忆,又一次纷
至沓来,热闹似动地的渔阳鼙鼓,浩茫如眼前将天与山溶为一体的夜雾。
我们,站在下榻的招待所的栏杆前眺望:不见了高耸的烈士纪念塔,不见了庄
严的革命博物馆,不见了用红土筑成、并与红土一般朴实的毛泽东同志的旧居,更
不见了本世纪20年代与60年代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茨坪在团团大雾之中。
蹑手蹑脚的,无声无息的,我们只能从脸肤、指尖上,感觉到夜雾轻柔、湿润
的滑动。
它朦胧而又神秘。莫非它就是那逝去了的历史的大深奥——
“红卫兵”这三个字,一度对一些人来说,是骄傲、是使命感与责任感的象征;
与此同时,它又是另一些人恐惧的源泉。一度,它是举国仰慕欢呼的对象,是远征
归来的凯撒、拿破仑;曾几何时,它又成了魔鬼、动乱、打砸抢的代名词。它是一
些人的梦:英雄梦、噩梦;却又是另外一些人的谜。当今世界上,目光关注着东方
这块广袤、古老大地的社会学家们。历史学家们,几乎都在疑惑,都在探究:到底
这些天兵天将们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
沧海桑田,岁月如流……
二
历史是一条完整的长河,但,有时会被掩盖、被曲解。我们截取的,却是几个
真实的片断。
1962年8月,毛泽东主席主持召开了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在会上,他第一次以
绝对不会被人误解的口气指出:
“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
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
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同年9月,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召开,毛泽东主席作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
斗争”的讲话。
1963年5月,毛泽东主席主持制定《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
定》,这时他的话就更带有告诫的意味了,如果党和人民忘记了阶级和级阶斗争的
话——
“那就不要很长时间,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
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
据井冈山外事办公室保存的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1966年的来宾登记表,红卫
兵赴井冈山串连始于当年9月。
在9月的几页上记有——
东北农学院红卫兵、哈尔滨红卫兵、九江红卫兵、桂林红卫兵、北京红卫兵、
上海交大红卫兵、哈尔滨工学院红卫兵。井冈山共大红卫兵、北京农业大学红卫兵、
北京四十三中红卫兵、人大附中红卫兵、北大附中红卫兵、哈尔滨工学院红卫兵、
湖南水利学院红卫兵、北京红卫兵战校、北京地质学院红卫兵。
10月份的记载,顿显粗疏,似有无法详记之难——
北京四中红卫兵、北京八中红卫兵、北京红卫兵(总联络部)、红卫兵七批
(高干子弟)、全国各地红卫兵(一至二十五批)、北大聂元梓等、肖华女儿(红
卫兵)……
月末有统计:“红卫兵共计40批,5743人。”
1969年5月29日。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一间教室。
一群年龄大不到十九岁、小不到十三岁的孩子聚在一块儿,他们大都是高级干
部子弟。
像这样人员构成的聚会,过去几个月里已经有好几次了。家庭政治环境造就了
他们的政治敏感,他们常常有意无意地从家里捕捉来一星半点高层政界的消息,并
聚在一起交换。他们爱在这信息的互补、反馈之中,激发、比试各自的政治想像力,
同时俨然以父辈的姿态,对世界与国家的态势,进行粗线条的分析、评判。
这一次内容却不同了。如果说过去,因为“弄得不好,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
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的恐怖气氛,因为祖国正被“美帝”、“苏修”和各国
“反动派”包围之中的危机感,一直高唱“社会主义好”的他们一下震惊了,似乎
一向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艳阳天,将有可能被风雨如磐的长夜所吞噬;那么今天,
因为“二月兵变”、“畅观楼事件”一类小道消息的传播,因为5月18日林彪一次讲
话中所透露的“毛主席为了预防反革命政变已有好多天没有入睡了”,似乎已经听
见霍霍磨刀声的他们,顿感亡党亡国的可能性大大逼近了,此时,人人脸上印着成
年人般的严峻,并举起右臂,未脱稚气的嗓音,发出了一片掷地有声的誓词:
“我们是保卫红色政权的卫兵,党中央、毛主席是我们的靠山,解放全人类是
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毛泽东思想是我们一切行动的最高指示。我们宣誓:为保卫
党中央,为保卫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坚决洒尽最后一滴血!”
历史记住了这一天——中国首批红卫兵揭竿而起的日子。
三
井冈山啊,这是你吗——
往日幽谷般的博大、深沉去了哪里?
往日翠竹般的清丽、文静去了哪里?
往日云烟般的恬淡、悠远去了哪里?
你变得浮华,好似人世间一座最宏大、香火最鼎盛的庙宇;
你变得自卑,好似一朵环绕观世音足下的千叶莲花;
你开始喧嚣了,正如那高音喇叭连篇累胶地涌出两报一刊社论;
你开始迷乱了,正如一个瘦骨嶙峋、摔了碗碟、又砸锅灶的中国,却在说“世
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博物馆,中厅的毛主席雕像前,一支接一支长征队在这里站好。
顾不得放下行李,落实住处,更顾不得拂去尘灰,弄盆热水来揩把脸,泡泡脚。
十有八九,红卫兵们登上井冈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这里高声齐诵《毛主席语录再
版前言》:
“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同志天才地、创造性
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
新的历史阶段……”
以巍巍五百里井冈作回音壁,那一字一句真不像是背出来的,而像是从自己的
血管里涌出来的。此时,嘶哑了的嗓子会嘹亮起来,瘫软的身姿会抖擞起来,昏暗
的心房会敞亮起来,某种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浑厚而又空洞、明彻而又盲目的力量,
使生命的帆篷顷刻间鼓满了猎猎的江风……
暂且倒下长征队从未倒过的旗帜。
扑过塞外的风沙……
染有江南的秋雨……
萦绕南疆的海韵……
牵动北国的金风……
此刻,一个个红卫兵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同时,写下了一段永远不会忘怀
的人生旅程。
中厅的两侧,摆满了献上的旗帜。谁都想让自己的队旗享有醒目的地位,占据
更大的面积。为此,工作人员每天都要收起一批。到大串连结束时,博物馆收到的
旗帜,叠在一起,下至地板,上至天花板,整整塞满了一个房间。
运动伊始,博物馆的馆长就因“开三家村井冈山支店”的“黑帮罪”给揪了出
来。群众自己解放自己,十二三个人,分成了两个山头。许是因为长期与井冈山打
交道,对它的革命历史滚瓜烂熟,一个山头叫“红四军第三十一团”,该团原是井
冈山红军三个团里由秋收起义部队所组成的一个团,沿用过来,今天也自然是毛主
席的“嫡系部队”;另一个山头也“古为今用”,叫“三猛”战斗队,“三猛”是
林彪在井冈山时期提出的一个著名战术,即“猛打、猛冲、猛追”,队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