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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的食品大展销。空投时,了解到周总理有命令,如果仓库空了,或者来不及,
就立刻到街上去买。另外还有一些包子、馒头,丢下来时,手隔着两层麻袋一摸,
还是热的,这是来自长沙的。湖南省军区向驻长沙的部队下达了命令,每个连送一
蒸笼包子或馒头……
干粮按每个红卫兵一天一斤的定量,用最快的速度发下去了。“效应”,也以
最快的速度反馈回来,邮电局频频告急,那幢小楼房成了被一片汹涌海水包围的孤
岛,几小时之内,几间房里的包裹就堆至天花板高。包裹里不是别的什么,都是干
粮,都是刚刚由山下拖上来的。现在红卫兵们贴上二三角钱的邮资,又催迫着邮局
想法给拖下山去……
接待办公室生活组的几个工作人员闻讯赶来做工作,“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是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给我们送来的食品,我们舍不得都吃,得让家
里人尝尝。”
“毛主席、周总理派亲人解放军送来的这些干粮,是为了解决困在井冈山上的
红卫兵的吃饭问题呀,家里人就算了吧!”
“不,我们宁愿自己饿死,也要让家里人一起分享毛主席的恩情,好让他们记
着跟毛主席干一辈子革命!”
于是,天天一卡车一卡车从山下拖粮上山,天天一卡车一卡车从山上运邮包下
山,相向交汇运行,生活的诗意正在于此。
诗的艺术,也是真情实感的艺术。红卫兵们也是一批稚嫩的诗人,云涌天安门
广场是写诗,大串连是写诗,寄干粮回家也是写诗……似乎这是一个写诗的年代。
悲剧正表现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毁灭诗的年代。
十二
她叫林金凤,二十岁,广州暨南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瓜子脸,黑晶晶的一双核桃大眼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就为了这,她才决意
辞别父母,还有那一幢带一个四季姹紫嫣红。喷翠溢金花园的洋房,和姐姐一道从
印尼回到国内来读书的。
她说话总带笑。一笑,白皙的脸颊上,就旋起两圈梨涡。陌生的小伙子们颇不
自在地盯着她看,她也红唇轻启,回眸一笑,流泻的是一片春泉般的纯洁。这是一
个谁也不会去伤害的姑娘,犹如你不会去伤害林中的小鹿,湖光云影里嬉戏的天鹅
她乐于尽力。她住在井冈山小学,同屋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因为身上第一
次降临的某种变化而惊骇得哭起来,她以亲姐姐般的关怀,抚平了女孩的惊骇;在
新华书店,她见营业员忙得不可开交,救火似的从卖毛主席相片的柜台,跑到卖井
冈山革命旧址、旧地明信片的柜台,她等在那儿,一直等到关门,然后告诉营业员;
她和另一个同学明天就来帮忙。这一帮,一个多月,直到风雪困住了井冈山……
她极爱卫生。自备脸盆、碗筷,吃饭前,碗筷得用开水烫,手得用肥皂洗。山
上有红卫兵患感冒后,她就带上了两只大口罩……
这天中午,她的头突然痛起来,像是也有两个司令部在里面闹起了“路线斗争”。
接着就想呕吐,一碗饭刚吃下去几口,不想吃了,同伴要拿去倒掉,她说就放在那
里,下午热热再吃;同伴要她回小学去休息,她也不肯……两个人又去了前边柜台。
卖了一会儿,她走路便有些摇摇晃晃,旁边的营业员问她怎么了,她说是自己从小
脚有抽筋的毛病,过一阵就会好。约三点钟,她去库房里取毛主席相片,紧接着,
几个营业员都听见了“咚”的一声,谁都以为是哪个书架倒了,进去一看——
林金凤倒在地板上,人昏迷了。刚才抱在怀里的一扎扎毛主席相片:穿军装的,
穿大衣的,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在书房里的,在北戴河海边的,在井冈山、韶山的,
和林彪在一起的,和“中央文革”几个人在一起的,和红卫兵们在一起的……摔在
地上,有不少破了包装纸,撒落在她的身上、腿上。
当即送进了医院。医院组织了最有经验的大夫,进行紧急抢救。人虽然醒了过
来,但血压上不去,晚上全身出现紫色的血点,并伴有抢救感染性休克。凌晨四点
多钟,再次清醒过来之后,她表现烦躁、不安,一遍遍地问大夫、护士:
“我这是在哪儿?”
“我这是在哪儿?”
“送我回去!”
“送我回去!”
天亮后,她渐渐安静了。脸色惨白,那对大眼睛里,失去了水盈盈的光泽,陷
在眼窝里,好似两只落在地上有好几天的风干了的果子。那缩进去的两颊,暗淡渐
渐爬上来的双唇,将一向活泼有如鸽子的笑容也给惊飞了……一夜之间,她像突然
大了十岁,二十岁!
晚了,晚了……
二十岁就是二十岁。
九点,一条洁白的被单,盖过了林金凤的眼睛,盖过了林金凤的脸庞。……
她死于暴发性脑膜炎。
“脑膜炎”三个字,像一颗原子弹投向了井冈山!
第三个,第五个,第十个,第二十个……
当时只有四五十张病床的医院一下全塞满了,所有的普通病房都改为传染病房;
山上的红卫兵都戴上了口罩。各个接待站每天都有医务人员给红卫兵的喉咙里
喷射一种黄色的药水;
大部分患者来自小学。小学被严厉地封锁起来,除了医务人员,谁也不能进出;
无疑,好药先用,但医院储备太少,抢救几个下来,只有阿托品了。此药对于
治疗暴发性脑膜炎疗效不明显。大夫们好似在一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之下过
日子——病房里是生命垂危的红卫兵;医院门口等着一批批虎视眈眈的红卫兵,那
可怕的沉默,正似引爆前的炸药……
显然,他们无法接受这样冷酷的事实:和自己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同学,与
自己一起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井冈山的战友,竟会把笑声、歌声葬在这里,把
青春的活力、战斗的激情葬在这里,而让长征队少一个成员,井冈山新添一座坟茔!
三天后,林金凤人土安葬了。
有几百名红卫兵送葬,大多数都是相互陌生的,第一次走到一起,犹如前面的
几十面旗帜,来自北京、上海、广州、哈尔滨、西安、成都、武汉、杭州、南昌等
祖国各地的长征队旗帜,第一次汇合在一起。
肃穆,悲哀,迷惘。只有北风拍打旗帜的声音,强悍,尖厉,让人感到它们随
时有可能会被撕开,或者被折断;只有几百双脚踩在满是冻雪的土地上的声音,
“咔嚓”,“咔嚓”……洁白的晶体顷刻间化为一摊摊污水,像是雪也在呻吟。
沿途,不断有年纪大些的红卫兵加进送葬的行列。而年纪小些的,伫立在原地,
眼睛里充溢着不安与惊恐,似乎那抬在四个老俵肩上的不是一口白木棺材,而是他
们的明天……
到了墓地。墓地在离井冈山大厦不远的山脚下,靠近茨坪去大井的公路。几个
老俵早挖好了坑,棺材稳稳地放进去后,组织这次送葬的北京大学、东北农学院的
几个红卫兵,命令同来的袁林、孙景玉、段奇逵等井冈山上的“走资派”走到坑前。
临来前,他们已被勒令“披麻戴孝”——头上扎着一块白布,身上是一件白大褂,
胸前吊着一块写有“杀害红卫兵的刽子尹’字样的牌子。这一生里,他们死过亲人,
牺牲过战友,可他们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装束……
“你们统统跪下,请罪!”
袁林,这位参加过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曾和胡耀邦同志在一个团共事的老
干部,第一个跪下了。其他五六位领导干部也相继跪下了,地上的冻雪一下湿了他
们的膝盖……
不是怯懦,从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人是不会怯懦的。说到底,他们的手是干净
的,而且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从山上发现脑膜炎起,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站着,
向南昌紧急求援,向北京紧急电告,组织抢救,安排隔离,处理后事,安恤死者亲
人,乃至在医院送汤水、倒痰盂,拆纱布做口罩……
是真诚的痛惜。他们为一位如花的妙龄少女未等到展现自己的全部色彩、全部
芬芳,便凋谢在井冈山上而痛惜,他们也有与林金凤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是坚韧的负重。虽然还说不明白,可他们能感到为林金凤的死,红卫兵骚动的
心里有了某种悲哀,某种迷惘。也许为了掩饰心灵上已经爬上的裂纹,红卫兵才需
要某种精神上的发泄,那就让自己来承受这种劈头盖脑的发泄吧。
一个红卫兵发言道:“我们是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崇拜、无限热爱的心
情来到革命圣地井冈山的。可是井冈山的走资派们极端仇视我们,制造恶劣的生活
条件、肮脏的生活环境,妄图驱赶我们,林金风战友的死就是他们迫害红卫兵的铁
的罪证……”
他一步走到孙景玉面前,狠狠甩了一记耳光,孙景玉被打得身子歪倒在地上。
他又走到袁林面前,右手刚刚举起来,后面有红卫兵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走回去匆匆地念完了带有浓厚火药味的发言稿,算是对死者的祭文。
北京大学、东北农学院的那几个红卫兵,从老俵手里拿过铁锹,将泥土铲进坑
里去。所有的红卫兵都围过来,插得上手的,便用手撒把泥土下去。当未上漆的棺
木被褐黑色的泥土隐没了最后一点白色时——并不比粘合一个信封、或者油漆一张
桌子更复杂,站在前面的人都愣了一下。有几个女红卫兵啜泣了,哭声是压抑的,
揪揪颠颠,时断时续,压抑得似从石碾子里发出来的……
不一会,哭声泛滥了,几乎所有的女红卫兵都哭开了。让人分不清是北风在渐
渐隆起的坟头上呜咽,还是哭声在阴沉的天穹撕碎败絮似的云块……
十三
茨坪。
那半块未搭棚子的水田上,一连解放军战士手拉手地拉起了一个巨大的圈子,
同时也拉起了一个巨大的撞憬。
如果说毛主席一定会来井冈山接见红卫兵的想法是如此地根深蒂固,以致于常
常会在眼前幻化出一幕幕激动人心、热泪淋漓的场景;那么这一回飞机不在厦坪空
投、而要在茨坪降落下来的事实,眼前出现的众多解放军战士紧张又警惕的面孔,
则使这一想法得以大鹏展翅般地飞腾!
某种失望一扫而空,某种迷惘抖落一尽,就是心头弥漫过的某种悲哀,也变得
微不足道起来……
欣喜,产生了速度。嘴唇皮的波动决不会慢于水浪的波动——
“毛主席会来看望我们!”
“毛主席今天会来慰问我们!”……
痴迷,爆发了联想。每一个红卫兵的脑海里都有节日焰火般的绚丽——
“林副统帅会来!”
“周总理会来!”
“江青同志也会来!”
各个接待站的工作人员都在解释——
“这是中央派来送治疗脑膜炎药品的飞机!”
“这是中央派来送治疗脑膜炎药品的飞机广……
几十条、几百条嗓子,盖不过数千、数万条嗓子,犹如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
手里,少数人却常常处于被打倒、遭屈辱的地位一样,红卫兵怀疑他们!红卫兵嘲
弄他们!红卫兵敌视他们!这种敌视,使真话越讲越像假话,假话越传越像真话……
圈子外,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所有的眼睛都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力求捕捉到那非同凡
响的声音在大气层里引起的第一阵颤动……
我们也在其中,胡平与几个同班同学一起,站在博物馆大门口的那片高坡上等
着,张胜友则挤进了离圈子不过五米远的近处。
就是站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真正认识。我们,还有这片人山人海,不是一个模
子倒出来的,却胜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历史,还没有给我们认识自己、也认识
同一代人的机会。
当时我们决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我们会来写这样一篇作品;犹如当时我们不
可能料到,十年之后我们会从社会的阴沟里爬出来,蒙混进了堂堂的复旦大学……
世界上难有这样漫长的等待,世界上找不到这样耐心的观众。衣服单薄的红卫
兵们,在零下二三度的旷野,等了半天,等了一天……
次日上午,那片几乎凝固了的、巨大的“银幕”上,终于隐隐地有了什么:由
弱而强了,是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至近了,是一架涂有八一红星军徽的直升飞机。
顷刻间,那海,发生了海啸: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那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