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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惊得大汗淋漓,宋临一巴掌把徐津推出老远,对伙计赔笑:“你别听他的,他是个荒郊野外的土包子,长这么大就没沾过一滴酒。”
这谎扯得,也不怕天打雷劈!徐津明晃晃白了他一眼。
宋临坐下,罗赞坐在他左垂首,徐津片刻都没迟疑,绕了半张桌子,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宋临的右垂首。
梁磊正好逮着个空档,急忙往罗赞旁边一歪。罗赞又展颜微笑,梁磊立刻缩手缩脚站起来,跑去跟徐津挤一条板凳了。
宋临用眼角余光看着,表面装得不动声色,但是--一阵旋风般的闷笑横扫整个胸腹,久久回荡连绵不绝啊~~
伙计刚想报菜名,徐津抬手打断,掉过脸来问宋临:“博誉,你带够银两了吗?”
没等宋临开口,罗赞笑说:“克勤克俭,君子美德,斯文偶聚,尽兴为佳,徐兄为何提起钱财这等大伤风雅之物?”
徐津私底下狠狠踹了宋临一脚,脸上却笑着点头,“罗兄教训极是!小弟谨记在心!”
罗赞也跟着客气,“不敢当不敢当。”
梁磊骨碌着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只觉着暗潮汹涌了,至于这潮从哪头涌起的,他完全理不出头绪。
宋大人正经八百地瞧热闹,但是--打定主意绝不凑热闹,招手唤伙计来点菜,伙计慌忙伺候着:“小店今早到了只大龙虾……”
“海虾肉老!”宋临抢先打断。
“对!先上清蒸石斑,告诉大厨,要用蒜沫爆锅,别图省事改成葱段,胆敢敷衍了事,本公子饶不了你!”徐津说完勾着梁磊的脖子,悄悄耳语,梁磊惊慌万分,直挺挺跳起来,“不行!”
罗赞嘴角噙笑,溜了徐津一眼,顺便扫了梁磊一下,不巧,跟梁磊视线撞个正着,梁磊急忙垂下眼睑,情不自禁打寒战。
罗赞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弓膝盖重重撞击宋临的大腿。
那边厢,徐津悄悄做口型骂梁磊:窝囊废!然后一脚跺在宋临脚背上,宋临疼得直咧嘴,还不敢叫出声。
宋临心说:我好不容易请回客,这是招谁惹谁了?受的这是哪门子的夹板气?
本朝两大美食家齐齐到场,小伙计还能有英雄用武之地?不费吹灰之力,广东名菜纷纷云集,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软拳棉脚大战三百回合,当真是酣畅淋漓啊。
宋临两边讨好,可又两边都不讨好。
梁磊一边讨好,可又讨不了好。
宋临当场下定了决心--以后坚决不跟他俩一起吃饭!
夜色笼罩,周围声渐轻悄,宋临站起来结账,伙计说:“三百零五两七钱,七钱就算了。”
罗赞皱眉,“这么多?”
“此言差矣!”徐津抬杠,“飞禽走兽,山珍海味,粤菜之贵世所共知。钱财乃身外之物,博誉一片至诚之情岂能用区区银两来衡量?公聆兄莫不是想把博誉归入酒囊饭袋之流?”
罗赞微笑,“徐兄有所不知……”
宋临没给他机会,急匆匆打断,掏钱打发了伙计,“二位不必为在下悬心,近日,小弟偶得款项……”
罗赞徐津齐刷刷抬头,一个怒视,一个赞许。“博誉……”俩人异口同声,一愣,对视一眼,一个低头,一个拖着梁磊打哈哈。
宋临对罗赞拱手,“罗兄,可否借用你的马车和船只?”
“用来干吗?”罗赞站起来朝门口走,“事先声明,如果是做生意,我坚决不借!”
“我借!”徐津站起来,也朝门口走,“博誉,我连脚夫挑汉小厮仆从一起借给你!顺便问一句,本钱够吗?不够的话,我帮你垫上!我要是不够,”一把将梁磊拽过来,“这儿还有个大财主!”
梁磊瞧瞧罗赞阴沉的脸色,一舔嘴唇,愣是没敢说话。
宋临深深一揖,“多谢各位。”
四人鱼贯出门,冷风一吹,瞬时分道扬镳。
夜露浓重,宋临回了家,见杨敬研屋里还亮着灯,宋临跑去敲门。
杨敬研正在算账,一看来人,笑说:“宋兄,正想找你。”递过银子,“藕粉卖完了,比在苏州高出十几倍的利钱,共三十三两四钱,外加十四个铜板,这是账目。”
“不用查不用查,我还信不过杨兄吗?”反手拴门,掏银票,压低声音说:“能否请杨兄帮点小忙?”
“但说无妨。”
“这里有四千五百两银子,全部购置兽皮运往江南……”
杨敬研突然站起来,抓起银票就往宋临衣领里塞,“宋兄,时任官员做大宗买卖是革职查办的重罪!宋兄难道不知道?”
“啊?”宋临傻眼了。
25
宋临从杨敬研屋里出来,绕着松树徘徊不定,对月长叹,步履蹒跚地回屋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进衙门就翻出那倒霉孙大人的账本,聚精会神查了好几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江秋疑神疑鬼地确认了无数遍——“你昨晚当真没被鬼上身?”
宋临算完最后一页,“砰”把毛笔掼在桌上,条案震颤墨汁横飞,甩得江秋一脸一身,江秋刚想发火,宋临捧着账本一阵风刮了出去。
脚不沾尘进了后院,竟然吃了个闭门羹,宋临全身虚脱,靠着墙壁喘息:“危急时刻,谁都指望不上!”
日头还没偏西,宋大人昂首挺胸光明正大地溜了出来,一路奔腾往朱佑杭府上赶,“他要是问我为什么来,我就说:‘我想你了’。”
这句“我想你了”宋大人下了多大的决心啊,生怕自己说不出口,反反复复叨念了不下千遍,等到了地方,那头猪没公干没会客也没画画,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
宋临往床头一站,瞧着朱佑杭温和的睡容心中狂喜,那句让人酸掉大牙的肉麻话总算是没机会说出口了。
等了半个多时辰,朱佑杭醒了,宋临刚拱手,还没来得及作揖,朱佑杭笑问:“今天怎么来了?”
宋临双腿一阵颤抖,立刻把原来的理由想起来了。
朱佑杭似乎能未卜先知,“想我了?”
宋临大骇,僵着脸颊干笑。
“想我了就直说。”朱佑杭莞尔,拉起他的手进茶厅,边走边吩咐管家,“天近黄昏,准备晚饭。”
宋临从衣襟里掏出银票递过去,“见面礼。”
“哦?”朱佑杭的眼神在银票上溜了一圈,又绕到宋临脸上。
你倒是接啊!宋大人心中呐喊。
“多少两?”
“四千六百九十五两。”
“有零有整,我以为你是来向我行贿的,似乎不太像。”朱佑杭松开他的手,在圈椅中坐下,“公子……嗯……这是今晚在我家吃饭的饭钱?”
你能不能别叫我“公子”?“呃……就当饭钱吧。”
“好。”朱佑杭朗声吩咐门外小厮,“宋大人要吃四千六百九十五两银子的伙食,告诉厨房,用玉石爆锅,红烧玛瑙,放珍珠调味,宋大人是苏州人,爱吃甜食,那就搁些翡翠,西域回回上贡的钻石滋味甘醇,给宋大人端来当零食。”
宋临就觉着小心肝“噌”、“噌”、“噌”往上飞窜,冷汗“唰”、“唰”、“唰”往下疯淌,双手死死揪住官袍又放开,留下两个湿湿的巴掌印。
“宋大人,”朱佑杭笑得和蔼可亲,“请坐。”
你就不能不叫我“宋大人”?宋临把椅子拖过来,想了想,“我……我还是站着吧。”
“嗯……我想起来了,”朱佑杭表现得恍然大悟,“后院有把东晋玄铁兽柄剑,寒气逼人削铁如泥,可能值个三五十两,要不然拿来给大人当黄瓜吃?”
宋临实在扛不住了,“砰”一头跪倒,趴在地上咣咣磕响头,“下官知错了,尚书大人……”
“不!是左侍郎大人!”
完了!宋临眼前一黑,彻底瘫倒不起。
“说!”朱佑杭执折扇托起他下巴,“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受了贿又后悔了?”
宋临哭丧着脸,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
朱佑杭皱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折扇,沙漏簌簌堆积,问:“你先受贿后查账?”宋临点头,接着问:“他亏空了多少?”
宋临赶紧从袖子里拽出账本和记录单,双手捧着呈上去。
记录单上赫然写着——九万七千四百六十六两三钱。
“此人真乃国之栋梁!”朱佑杭把纸张往桌上一扔,“宋大人……”
你能不能别叫我“宋大人”!!!
朱佑杭摸摸他的头顶,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你被古董商骗了,如果不出所料,那只小乐偶最起码价值八千两,亏空数额的一成归账目监察官,这是规矩惯例。”
宋临脑袋“嗡”了一声,“怎……么办?能不能……能不能还给他?”
“不知道,也许能吧,要不你试试?”朱佑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递给小厮,“凉了,换新茶,给宋大人的茶里掺点安神静心的中药。”
宋临还沉浸在受贿里,根本没听见,扯着朱佑杭衣服下摆,“尚书大人……”
“是左侍郎大人。”朱佑杭笑着轻轻摇头。
宋临使劲咽了口唾沫,一副泫然欲涕的表情,“大人,那厮并非单独来找小人的,还带了好几个,就算把钱还给他,把柄还是落下了。”
“哦?宋大人居然还知道让人抓住把柄了?请问,”朱佑杭靠着圈椅闭目养神,“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笔赃款?”
宋临抖着嘴唇,哆哆嗦嗦,一张口,牙齿先咬着了舌头。
“不说没关系。”朱佑杭作势要起身。
“我说!”宋临急忙跪直身体,“我原本打算购置兽皮运往江南,听说利息极其丰厚。”
“嗯。”朱佑杭点头称赞,“宋大人眼光卓绝,不可多得之人才!为刑部官员寻求办差机会不惜以身涉险,此等忧国忧民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刑部大牢空得很,我早就承诺过,我可以额外徇私给你开间‘天字房’。”
“大人!”宋临眼眶红肿,眼瞅着泪水就要下来了。
朱佑杭叹气,“兽皮买了吗?”
宋临嗓子眼干涩,无意识地摇头。
“那就买吧……”
“啊?”
“不过,要隐秘行事!这些钱退回去也于事无补,不如让它实现你的皇商梦想。”
“大人……”
“起来吧。”双手伸到他腋下抱起来,长长叹息,“你什么时候才能动机单纯地来找我?天色不早了,饿吗?”
“嗯。”宋临点头。
“今晚住在这里。”
宋临吓了一大跳,“不便打扰……”
“哦?公子觉得事情解决了?”朱佑杭笑眯眯地指着账本,“亏空了近十万两的账本公子认为户部会让它入库封存?”
唉!不喊“宋大人”又改成“公子”了。
“这种账目是铁证,公子明日是上交还是扣留?”朱佑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个县令赔了个小乐偶就把棘手难题抛给了公子,一旦事情败露,承担亏空后果的该是谁?”
就算我要负责跟住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宋临光敢想,没敢说。
正当此时,管家来报:“公子爷,饭菜准备好了,要摆上来吗?”
“嗯。”朱佑杭颔首,“布置客房,熨烫衣服,宋公子今晚要住在这里。”
管家领命退下。宋临耷拉着脑袋没反驳。
不一会儿,饭菜齐备,俩人对面而坐,朱佑杭把霉干菜烧肉端到他面前,“你们苏州的特色。”
宋临叉起肉块塞进嘴里,跟木偶似的嚼了两下,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朱佑杭微不可闻地叹息,“好了,不必担心,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宋临三两口扒完了,朱佑杭看着好笑,慢条斯理地吃了颗蚕豆,宋临干坐着,愣是没敢催。
小半个时辰后,朱佑杭漱了口,洗了手,用凉毛巾擦了脸,然后起身拉宋临的手,“拿着账本。”
宋临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揣着账本边走边问:“去哪儿?”
“书房。”
“去干什么?”
俩人进了书房,朱佑杭指着砚台,“帮我磨墨。”自己在书柜里找了本空账册,“刺啦”把封面撕了,拿起薄如蝉翼的小片刀,极其精细地割开装册线。
宋临一边磨墨,一边疑惑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
“做假帐!”
“啊?”宋临目瞪口呆。心说:人不可貌相,这头猪还有这能耐?
朱佑杭提笔蘸墨,看宋临在发呆,笑了起来,“你准备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
“我……我没做过假账。”宋临讪笑,趴到书桌上,凑过去问:“你精通?”
“精通?这是堕落!”朱佑杭逮住嘴唇啄了一下,宋临脸通红,立刻退回去,朱佑杭眨着眼睛笑说,“我在户部跟假账打交道,到了刑部还是跟它们打交道,无非就是谎报物价,增加支出项目,只要入账出账严丝合缝就毫无繁难之处。整修衙门,更换轿马,驿站迎来送往……哪项不能光明正大地花银子?这九万多两很容易就能消融进去。”
宋临死死捏紧拳头,暗忱:这就是官场!这家伙在官场混迹了十年,快成精了!不对不对!已经成精了!
“我枉废圣人教诲,违背道德良知,多年研读圣贤书却在煞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