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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房
作者:杨植峰
(1 )
翻看房源本时,一层阴影落了下来。我扭头望去,是一个女人,在橱窗外停住,
似在细看玻璃上的房源帖子。
时值初冬一个多云的日子,下午的太阳,被雾霭云气裹成温吞吞的一团,发淡
金的光,拣橱窗上纸张间的缝隙,漫进店里。阳光被人一挡,店里头立时阴了下来。
橱窗外的妇女,被一方方整齐排列的帖子阻隔,只从横竖交隔的缝隙间,透进
支离的发肤衣裙。眼前的影像是残缺的,但对我感官的冲击,却尖锐遒劲,好似冷
水浇头,驱走了午后的困顿。
奇怪的是,就这么瞟她一眼,居然出现了喘不过气的感觉,心跳也骤然加快,
手心微微渗出汗来。虽然只有二十一岁,来上海干房地产一行也仅一年多,但也算
是阅人无数,各种类型客户,都能从容应付。怎么一见这位面目不清的客户(其实
最多是潜在客户)就这么紧张起来了。
正暗自诧异间,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接起来听,是一位敬先生。敬先生有一套
房子委托我们出售,来电的目的,是关照把房子的挂牌价再降五千元。
“还是快点出手吧,你说呢,小唐?”他说,“借了人家的钱,拖着不好。”
他说话时,好似力不胜字,语调像大提琴在拉低音,沉郁,字与字隔开一截。
我接触的那个层次的上海人,活得都不算风光,敬先生尤其如此,三十六七岁
的人,和老婆孩子挤在一套十四平米的一室户,过了十几年。他的房子在茶陵路,
是一套屋龄快三十年的一室户。现在总算又买了一套旧的两室一厅,首期都靠借,
要赶快卖了旧房套钱来还。我去看过他的房,除了书多,东西都破旧,电视机还是
仿木壳的那种。虽然我不见得比他好,但我刚到上海,才二十一岁,总还比他有希
望点。听他在电话那头说:“房子里剩下的几箱书,还有一点旧照片,我今天会抽
空去搬。搬完后就空了。”
我说:“行,我这会就把价钱给改了。星期四出广告时,就登新价格,应该很
快能出手的。”
挂了电话,定下心来,再仔细看橱窗外,那位女士居然还站在原处,好像对本
店陈列的房子入了迷。外面有不大不小的风在刮,只见那浅褐的梧桐落叶,从她脚
边跳挞滚过。不禁注意到她的鞋,T 型皮鞋,精巧,暗红色,细带子圈住鬼斧神工
的足踝。小腿的胫部细巧向上延伸一段,才隐入窄腿的九分裤。裤子的布料是那种
密实柔薄的精纺毛料,闪出夜空暗亮的色泽。一只TOP 牌的皮包,在足踝处晃动着。
几缕柔发,被风扬起。
她有什么不同,让我不安。
我工作的地产中介店,在徐家汇附近的一条次要街道,二三十家中介公司夹道
排列,人称地产一条街。本店的隔壁,就是地产中介的龙头老大,招牌金光闪闪,
门面大气磅礴,房源都用彩色照片打出,再拿射灯烘托,标价一百万到数百万。相
比之下,我们这家个体店,成了寒酸的鸡窝。门幅跨两步就过头,纵深最多再多跨
两步。为争夺空间,老板在店里勉强搭出了一个阁楼,以至走到店的后面,就只能
坐着。与隔壁的大店比,我们这种店,面向的是另一个世界。代理的物业,大都是
几十年的公房,一室户和两室户居多,通常是一二十万的标的。进进出出的,都是
升斗小民,许多人因为房子被拆,拿着补偿支票,来找寻下一个栖身之所。平日里
看惯的,是肩负生活重压的人群。
店有些寒酸,但我是四川小镇来的一个中专生,没有上海的工作经验,能找到
这份工作,已经非常庆幸。
我呆望外面,突然悟到,门外的女士,不应该是本店的客户。她绝非我常见的
类型,没有那种粗放随意的姿态、走样的身型、蹩脚的服饰、俗气的氛围。她太过
优雅,鹤立鸡群,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我在店里干了一年多,没遇见一个像她这样
的客户。
她一定是隔壁大店的客户,作完了大交易,出得门来,随便遛过来看这里的房
源。虽然她看得认真,心里保准在感叹,这种可怕的蜗居,也有人买来住……抑或,
她正在等情人相会,一家家的中介店扫过去,消磨时间。
我的目光移回房源登记本,不再多想。今天下午轮到我坐店值班。这种时候,
若无客人来访或来电,我就开始做白日梦,不厌其烦研究手头的房源,看哪套最有
出售或出租的机会,幻想着成交,计算能到手的佣金提成。我每月的业务定额是六
千元,做到这个数,方有提成。如果做不到,连八百元的底薪都要扣掉二百。
我把本子翻到最新一页,见上面多了两段歪歪扭扭的字,是老板上午登录的两
套新房源。还没开始细看,却听店门“吱呀”一声开启。
那位女士,已经进了店里。
她比我的初始印象,更为夺目。她脱去浅驼色的毛料中大衣,搭在臂弯,露出
里头丝薄的黑色高领衫,半截袖,胸前起伏,腰肢婀娜,腰臀间的过渡巧妙,让我
不敢多看她的身段。眼光垂下去,才明白她为什么穿九分裤,那双腿,如果像芭蕾
舞者那样高高踢起,一定超出头部长长一大截。她头发密而直,一泻而下,在刚过
下颌处打住,一边掠到了耳后,衬出颈的颀长。她肤如细瓷,润湿的唇,双眸如水
欲滴,却深不可测。她是安详,还是激荡?是严厉,还是宽厚?是冷漠,还是热切?
我读不出。
她静静望住我,等我招呼她。但我忘了说话。
她终于问:“我不该进来吗?”“噢,没有……不不不……”我才如梦初醒。
我欠身起来,碰到桌子,把笔震到地上。等弯腰去捡时,前额又碰到桌沿。我捂住
前额,站起身,把笔放回桌上,脸上冲血,心里咒骂自己。不敢正眼瞧她,只顾抹
头发,拉衣服,结结巴巴道:“请,请坐。”
见她站着不动,我才想起接待桌前并没有椅子。磕磕绊绊去到后间,拖来一把
蓝色的塑料靠背椅,见有一层褐色的垢,连忙放回去,换了一把红色的。“请坐。”
我说。
却见她闪过一丝畏缩的神情,小退一步说:“我不坐红的,”指指后间最后一
把塑料椅,黑色的,道:“那把。”
我也不及多想,手忙脚乱换了椅子,让她坐下。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这样,我就和她相对而坐。
招呼过客人,总等客人先开腔,看是有物业委托,或查询某套房源。我的客人
不开口,只好由我来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店里的房源,不会是她想要的那种,估
计是有旧房子要抛掉。我这么问了,她却摇头。
“想了解茶陵路的那套一室户。”她说。
一直以为自己看人已经准头十足,没想还是走眼。买低档房屋的,看来也有模
样高贵的人。这只是脑中的一个闪念,随即就来了精神,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房源,
如果再自己卖出,就可以独享提成了。我打点精神,努力要显得老到,身子前倾,
迫不及待说:“小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接到房东电话,房价比外面挂的价钱
又降了五千。那房子绝对不错,朝向好,楼层好,繁华地段,又闹中取静。我们刚
卖过旁边的房子,没这套好,单价比这套还贵好多。”其实,那房子朝向虽好,窗
外却有高楼阻挡,难见阳光;楼层在六楼房子的三楼,虽然理想,但天花板几乎伸
手可及,难以呼吸;地段虽然繁华,但楼房老旧,已经病入膏肓。至于旁边的房子
卖得贵云云,是信口胡言。
她说:“好不好我知道,那房子在XX弄7 号楼2 号门的302。”
我顿时作声不得。橱窗的房源单上既无照片,亦无具体地址。我虽然小小地吹
了一下房子,并没有提到几弄几号。看来客人早就知道了这套房子。我的兴奋渐渐
退潮,钞票的颜色从眼前淡去。如果客人已经知道房源的详情,生意就变成湿手里
的泥鳅,大半是要滑走。我的屁股在椅子上扭动几下,身子跌靠到椅背,道:“您
比我还清楚嘛。”
“我是比你清楚,”她说,“业主是敬如事,房子的房龄26年,最早是市委的
房子。”
既然都了如指掌,又认识业主,却绕到中介公司来,让我费解。这个问题,本
来就要出口,但客人的态度,把我的话堵了回去。虽然她语调舒缓,声音轻柔,却
总让人觉得平静的背后,似潜藏愤怒或烦躁。所以我不敢造次,胡乱问道:“那您
对这套房有兴趣?”
“我想看看。”
“您对房子那么熟,就没看过?”
“过去十年里,我再没看过。”我的眼光回到她的脸上,略微多停留一会,大
概有二十多秒。她略眯起眼,与我对视,我的脸又腾起一阵热,身体却有些寒。对
妇女的化妆术,我认识极有限,所以,这位小姐脸上是否带妆,我看不出来。以我
外行的眼光看,她的肤色、肌理、光泽,处处有青春的水分、弹力与动感。她的年
纪,最多比我大两三岁,不会超过二十五。如果说,她已经十年没有见过这套房子,
那么,她对房子的记忆,是十五岁前的事。
她朝我微微一笑,或者,只是我觉得她在微笑。我连忙低头去对着本子,希望
又开始在内心爬升。也许,在她的少女时代,这房子影响重大,所以,今天发达之
后,要花钱把它买了,了却心愿。要真是这样,我的佣金还有戏。不过且慢,如果
她直接同业主交易,我还是竹篮打水,白忙一气。
这是关键问题,必须搞清。我把本子翻来翻去,斟词酌句半天,最后才期期艾
艾道:“如果您跟敬先生熟,怎么没想过直接同他联系看房?”
她换了冷淡的口气道:“有些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反正看房的事委托你安
排,敬先生那头,是另外的事。”
我心中窃喜,要的就是这句话。从抽屉里取出两本表格放到她面前,“麻烦填
一下,店里的规矩,一份是顾客登记表,一份是看房单。填完后,咱们就去看房。
敬先生已经把房子空出来了,留了一把钥匙在我们这儿。”
她扫一眼表格,没接我递过去的笔,说:“你替我填,我签字就行了。姓名、
地址、电话都在这。”说着,递过一张名片。
细看名片上中文那一面,客人是裴丛艳博士,美国某传媒集团上海首席代表,
办公在恒隆广场六十几楼。美国,博士,首席代表,恒隆广场,这些概念,听上去
比另一个星球更为遥远。我摇动笔杆,照着名片,把这些遥远的概念抄到表格上。
人都赞我的字好,所以我一向对写字不排斥,可这次填表,心里却一阵发酸。思绪
又飘到金钱方面,就如一只饿犬,心思时刻都在肉骨头上。平时零零碎碎看到过一
些信息,好像说这些人都几百万一年地挣。我使出浑身解数,一年兴许能挣个一万。
这几百万一年,我把想象力超负荷运转,也想不出怎么能花得完。人家一个年轻小
姐,居然有这种能耐。自卑之下,我的心情暗无天日。
填表的当口,又听店门吱呀一声。这回进来的是老板。老板还穿那件过大的蓝
色茄克衫,快两个星期没换过。他是地中海式的秃顶,余下的头发呈旋涡状包围光
秃的头皮,头油多得可以炒菜。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愁云密布,眼角的眼屎成堆,
胡子没刮。
以往他对客人总是礼数有加,笑容可掬,这回却对我的客人视而不见,径直走
到我桌前,翻开登记本,关照我有新的房源。他的动作很大,撞到裴小姐的手臂,
她吃痛轻叫一声,缩回手,吃惊地瞪住老板。老板却毫无表示,一通话说完,对裴
小姐毫不理睬,竟自爬上他的阁楼。
我从惊讶中回过神,轻声对裴小姐道:“老板平时对客人客气得要命,今天是
反常了……麻烦在这儿签字……还有这儿。”例行手续既完,我请她在外面稍等,
然后取了钥匙,对阁楼上的老板说:“老板,我带客人去看茶陵路的房子。”
老板说:“去吧……你刚才自言自语什么?”“自言自语?我跟客人说话呢。”
“噢,是讲电话。”他嘟噜一声。我越发觉得老板今天的行为怪异。出得门去,才
发现一会的工夫,疲乏的太阳已隐到对面楼房的后面,天色变得阴灰。不远处的弄
堂口,有头发蓬乱,身着旧衣的外来男子在舞动铁铲,翻糖炒栗子。他的身边,一
个下岗模样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