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堂口,有头发蓬乱,身着旧衣的外来男子在舞动铁铲,翻糖炒栗子。他的身边,一
个下岗模样的中年汉,守着一个大铁桶,在卖烤红薯。栗子和红薯的暖香,驱掉了
一点寒气。一名外来妇女挑一担柿子,从我身边过,拿期望的眼神锁住我。我摇了
摇头。我们都是在上海找饭吃的一群,少数人会暴发,大部分会沉浮终身。看了成
功的裴小姐,渴望发达的火,在我的体内,烧得更旺了。
我正四处张望找裴小姐,赫然见一辆梅塞迪斯奔驰车驶到路边停下,庞然大物
般,每个细微处,都熠熠闪亮。裴小姐已坐在后排,勾动纤纤食指,示意我坐到她
的身边。我如示进了车里,动作笨拙,意识到自己极欠潇洒,沮丧起来。车门闷声
阖上,玻璃悄无声息升起,把一个真实的世界,隔到了窗外。我平生首次坐在这种
车里,鼻子里吸着暗香,心生怀疑,以为里头的空气,并非来自这个肮脏的星球。
身体被柔革包围,那种感觉,太不真实。也不知这车是否就是受人艳羡的奔驰600 ,
怕裴小姐笑我乡气,所以憋住没问。
车子拉了出去,上路了。那种感觉,与其说在行驶,不如说是滑翔。我偷看裴
小姐,她面朝窗外,轮廓线精致,眸子在睫毛的阴影下,像花影下的静潭。我不敢
出声打扰她的清净,却听她问:“敬如事干吗卖房?”
“听敬先生说,他买了套大点的房子,借了别人的钱当首期,要把旧房卖了还
人钱。”
她的脸腾起一片红云,愤怒的红云。这种反应,大出我的意料。
两分钟的沉默。
又问:“既然没钱,干吗买大房?”
我解释道:“听他提到过,其实也不是大房子,只是小两室一厅的旧公房,厅
只有8 个平方米,只能放个吃饭桌。他妈好像身体不行,要人照顾,所以要住到一
起。”
(2 )
她突然转身面对我。“他就是这么没用。十几年了,连一套旧房都买不起。一
个男人,活到这种份上,还有什么意思。要是他有点追求,有点干劲,会这么惨吗?”
她回复沉默,不再理我。我回味她的话,突然发现,她的兴趣,好像并不在房
子,对敬先生的评论,也超出了普通的关系。可是,她同敬先生的年龄、身份、由
来都相差如此之大,能有什么关系?这位裴小姐,越来越像谜团了。
茶陵路XX弄,兵营般挤满了旧公房,至少二十多栋,一色的六层建筑。曾经是
奶黄的外墙,早已被污迹、霉迹、锈迹、油烟侵蚀成不可言状的颜色;晾衣架、空
调、遮阳棚、防盗窗,把建筑装点成现代派雕塑(垃圾堆成的那种)。千千万万的
衣服和被子爬在晾衣杆上,争抢恹恹如病的一点残阳,好像嫌生活千疮百孔,要打
上补丁。
奔驰车太宽大,只好停在弄外,我带着裴小姐,穿过破自行车、砖堆、脚手架、
老人,进了敬先生的楼。楼梯陡峭、黑暗、冰凉,悬浮着陈年的饭菜味和霉菌味。
到了三楼,我摸出钥匙,试了几下,终于开了锁。推开门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像在叹息。
虽是白天,虽是朝南,但房间并不明亮。我摸到开关,打开电灯,但灯光暗黄,
无济于事。“刚好碰到今天太阳不好,平时天气好时,屋里特亮。”我殷勤解释说。
一室户的房子,一开门就一览无余,墙角堆着十几个超市里的食品包装纸箱,
捆着塑料绳,里头估计是敬先生要来搬的书。处于职业习惯,我还是介绍房子说:
“一进门是厨房,紧连着浴室。浴室其实不小,足够放个洗衣机。这就是房间了…
…”我伸出手臂四周指点,视线扫过一样东西,定睛一看,当即张口结舌。
窗台上放一个八寸的照片,背着窗外的光。在空洞落寞的房间里,它显得那么
突兀。
照片里有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小姐和敬先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之下,不顾唐突,细看身边的裴小姐求证。其实
这完全是多余,我的视力1 .5 以上,再加上裴小姐本人与照片没有丝毫二致,怎
可能看错。照片里的她,唯一与真人异样处,是烫了一头长卷发。而五官脸型轮廓,
找不出半丝不同,好像上午刚拍的。至于照片里的敬先生,则比我见到的人,年轻
了起码十几岁,一张满是幸福的脸,不同于印象中的愁苦。两人肩膀相依,侧头相
靠,分明是那个时代的结婚照。
我朝照片移步过去,俯身细看。身后传来裴小姐的声音道:“那是我和敬如事
的结婚照,十二年前拍的。”
“这……这……”我说,“我来过两次,没见到过。”
“也许你没用心看?”
“……就算是吧,可是,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老,一点点都没变。”
“我是不会老的。”她说。我转过身去。她的神态,并不像玩笑,倒有几分游
移,几分失落,甚至有不甘和怨愤,可仔细去分辨,又不见得明显,也许是我的错
觉。过去总以为,所谓“青春永驻”只是常人痴想,可事实活生生摆在眼前,让我
不得不信服了。
我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呆站着,良久才问:“结婚照?那后来,你们为什么
分了?”
“为什么分了?”她重复,反问我:“你说,男人该是什么样的?”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长到这么大,其实并没有认真想过,只能算一知半解,
且大多是来自报刊和网上的零碎信息。我说:“男人嘛,要有责任感吧?还有上进
心?”
她的眼光在四壁内扫视一圈,说:“男人要是真爱一个女人,不会让她长久住
这样的房子,穿难看的衣服,出门要挤公车骑自行车,吃两块钱的阳春面,抹廉价
雪花膏。他要觉得愧疚,要努力图变。”
“你是说,敬先生不够努力?”
“不是不够,根本就没这个概念。你也看到了不是,十二年了,还住这种地方,
像个有追求的人吗?自己住了不算,又娶了别人,生了孩子,就会害人!”她冷笑
一声,“他就知道他的淡泊,他的随遇而安,他的知足常乐。可他让女人陪他受罪,
就是自私。”
我有点替敬先生抱屈,辩解道:“其实他也努力了,不是刚买了一套大点的房
子了吗?”
“那是为了接他妈来住,好天天照顾。他的心里只有他妈一个。这样的人,娶
老婆也是为了传宗接代,取悦他的老妈,自私到了尽头。跟他的人,注定是悲剧的。”
这时,我听到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就吱吱哑哑打开了。一个幼童用稚嫩的声音
欢呼一声,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步履蹒跚地在屋里跑了一圈,脚步噼噼啪啪,嘴
里噢噢乱叫。跑完以后,注意到裴小姐和我。站定脚,看看我,看看裴小姐,显出
怯怯的表情,回过头去叫爸爸。敬先生进得门来,很仔细地把司必灵锁扭上。
他的举手投足,总让人觉得吊着无形的石块,沉重而疲惫。四十岁不到的人,
背已经微驼了。他的头发多得过分,又架一副过大过重的玳瑁边眼镜,滑到鼻尖。
鼻翼到嘴角有两道深沟,为他的表情,添上了道不明的愁苦样。他朝我点点头,目
光移到裴小姐。裴小姐原本是背着门站着,听到声音,转过身去,两人就成了面对
面。
一见之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在我的感觉中,似是经历了无限的漫长。敬先
生的表情先是略显惊惶,随后渐渐升华成一种祥和与迷醉。孩子等了半天,耐不住
好奇,忘了认生,摇摆着走到两人中间。他把头抬到不能再抬,眼里满是好奇,打
量裴小姐,吸着小鼻子说:“香香,香香……”伸手就去摸裴小姐。他摸了几下,
却显出惊惧的样子,踉跄倒退,跌靠在敬先生的大腿上。
裴小姐开口道:“好可爱的孩子,总算了却你的心愿了。”
敬先生摸着儿子的脑袋,垂下头去。
她继续道:“也总算要把房子卖了。我离开的时候,发誓过再也不会回到这间
屋子里,没想到又来了。”
敬先生抬起脸时,我略略一愣,他的眼里居然全是泪。他说:“丛艳,你的关
节还痛吗?”
她摇头:“再也不痛了,”她说,“永远不会痛了。”
他喃喃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都是谁害的?”她问,“你要是争取了,
出去拼搏,哪怕作一点点努力,凭你的才智,早就出头了,还要我去抛头露面,远
涉重洋到外国受苦吗?其实你对我已经够好了,不让我碰凉水,不让我提重的东西,
只做我喜欢吃的菜。只是,我要的东西太多,你做不到,逼得我自己去做。我是被
你逼的……”
又是沉默。然后她说:“我走了。”说罢,从敬先生身边飘然而过,径朝门口
去,扭开司必灵锁时,动作娴熟,像开自家的门———本来就是她的家,我突然意
识到。她临出门,回身又扫视一眼房子说:“卖了就好了,省得你想起我不痛快。”
言罢飘然而去。
我愣了片刻,清醒过来。裴小姐对这套房子到底是何用意,我是愈发糊涂了。
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对房子的意见,只字未闻,却目睹了一对旧日夫妻的偶遇。
现在她不明不白要走,至少要讨个说法。我说:“裴小姐,我送你下去。”拔腿追
去。经过敬先生身边时,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敬先生?”我问。他低头不语,五指依旧扣在我的腕上,那手像刚出冰箱的
饮料瓶,透凉,又像柴油机加足油门时那么抖。他掌中传过来的那种坚决,让我不
敢妄动,只好站定。良久,腕上的紧握终于松开,听他歉然道:“没事了,你先回
吧,我收拾一下,一会儿到店里找你。”
我追到弄堂口时,裴小姐和她的奔驰车,早已无影无踪。
回到店里,老板刚好又要出门,见到我,问客人看下来是否有意向,我说客人
还要考虑。“是什么样的客人?过去来过吗?”他皱着眉问。
“你不是碰到了吗?你刚才回店里时,她就坐这儿。”
“妈的,胡扯,我进来时,就你小子一个。”他瞪我一眼,带上店门。
对于老板今天的反常,刚才我已领教,故懒得与之争辩。我对裴小姐的购房意
愿已不抱希望,但依照职业习惯,还是要不折不挠,坚持到最后,所以就找出裴小
姐的名片,打她的手机。
结果是空号。
试了半天还是如此,我就改打她的公司,结果也是空号。
我把名片翻来覆去把玩,坐思良久。难道她骗我?对发生的一切,我是彻底晕
了。
这时,敬先生如约来到店里,没有带孩子。
他坐在裴小姐坐过的那张椅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陷入沉思。不祥的预
感如水一样漫起,从脚底到脚踝到膝盖,一路升起,把我淹没。我估计他们是要私
下成交,踢开我们。试想,两人虽然早已分手,毕竟都熟,而且利字当头,串通一
次,正常得很。我见他四处打量,又仰身查看阁楼上面,就说:“店里就我一个,
有什么您就尽管说吧。”
“小唐,”敬先生终于开口说,“我那房子,暂时先缓一缓吧。”
果然不出所料。我失望过甚,一时无语。敬先生见我没回答,继续道:“裴丛
艳……”声音弱了下去。
“她想私下成交?”我冷冷接上。
“她……十年前就过世了。”我不及反应,以为是听错了。见我木愣的表情,
他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的背上顿时泛起一层鸡皮,随后鸡皮就一波叠一波不断袭来,头皮及手心的
毛孔也同时张开,细微如粉的冷汗沁射出来,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微湿了一层。敬先
生的话,是一道闪电,把令人费解的点点滴滴,瞬间照亮。怪不得她十年来没有再
看过这套房子,还青春永驻,敢说不会再老……。
我打着冷颤说:“怎么会有这种事。那我们刚才看到的……”
他迎住我的目光,眼里是无穷的空洞,亦或是游移?还是深邃?我的话咽了回
去。
他说:“丛艳和我是大学时代搞校际联谊时认识的。她念英文,我念历史,毕
业后她分在旅游局,我分到市委党校。我们很快结婚,就是为了分到茶陵路的这套
房子。当时,普通人哪有什么买房的概念,就怕错过一次分房,好几年都不会再有
机会,所以她特别急。哪知结婚后,就出了问题。”
我想起没招待他喝水,转身从身后的饮水机里装了满满一塑料杯,放到他的跟
前。他谢了我,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