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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是我的记时器呢。
朋友送了我几盆午时花,我便将它们放在东边草场上——盖满了榆树影儿的草场之一角
——因为树下有一只水缸,灌浇便利。
午时花是极爱日光的。但早晚时懒惰自私的榆影,伸长他的肢体,将一片绿茵,据为卧
榻,懒洋洋躺着,尽花儿们埋怨,只当耳边风——不是的,他早沉沉地睡着,什么都不能惊
动他的好梦了。
可是,日午时,太阳驾着六龙的金车,行到天中间,强烈的光辉,向下直泻,榆树影儿
闭着的眼,给强光刺着,也给逼醒了。他好像有所畏慑似的,渐渐弯曲了他的长腰,头折到
脚,蜷伏做一团。
花儿们这才高兴哩,她们分穿了红黄紫白的各色衣裳,携着手在微风里,轻颦浅笑地等
候太阳的光临。
这位穿着光华灿烂金缕衣的贵客,应酬是很忙的,等待他的多着呢——
池塘里的白莲展开粉靥,等他来亲吻。
素雅的翠雀花凝住了浅蓝色的秋波,在清风里盈盈眺盼。
山黧豆性急,爬上架儿,以为可以望得远一点儿。
铃兰挂起了一串银铃,准备贵客一到,便摇铃招集群花宣布开会。
木香和十姊妹早已高高巴在那玲珑得好似疏棂格子的木棚顶上了,还要伸出她们纤纤的
碧玉臂,在青天里乱招。好笑,她们比山黧豆还缺乏耐性。
这中间,我觉得葵花的忠心最为可佩。她知道自己比不上群花的娇美轻盈,不敢希翼太
阳爱她,但她总伸着长长的颈儿,守着太阳的踪迹——太阳走到哪里,她的颈儿也转到哪里
——轻佻的花儿们和太阳亲热不上两三天又和风儿跳舞去了,萧条的秋光里,葵花还是巍然
立着,永远守着太阳!
但穿着金缕衣的王子虽有这许多花儿要爱抚,要安慰,无论如何,每天正午时,总要匆
匆地到午时花家里打个照面。我的钟表你在家时便都坏了,又懒得拿去修,我就把太阳降临
花儿家时刻,代替了钟表。看见牵牛花咧嘴笑时,知道是清晨,榆影儿拱起脊背时,定然是
正午,葵花的颈儿转到西,天就快黑了。
但是今天为什么呢?太阳已经由午时花家里宴罢出来了,你的信还没有到。碧八月六日
六…………七崖——
昨天又没有等到信,我真有些不高兴起来了,所以也不写信给你,只好让我们通信的日
历上,留一页空白,虽然这是不很美观的,然而错处不在我。
心里的忧闷,像雨后遥山一般,浓酽酽的又翠深了一层!你失望的碧衿八月八日八灵崖
——
我应当怎样忏悔这两天以来对于你的怨望呢?我明明知道这两天没你的信,是邮差在弄
鬼,或者在路上耽搁了,不是你骗我,教我发急,然而我偏偏要怨恨你。亲爱的人儿,这真
是不可解的无理和褊狭啊,我偏偏要怨恨你!
果然,懒惰的邮差,将你应许我的信,与你七月廿九的一张明片同时送了来。我接着
时,恨恨的望了他一眼,恨不得说:“先生,下回请你多跑一趟吧。多跑一趟,你的腿不见
得会长,但我便不至于错怪我爱的人儿了。”
你的信里说:到天津已经三天,明天便得上北京,还要游北戴河。
北京,是我旧游的地方,自从离开它已经有六年了。虽然我后来又游历了许多地方,见
了些世界著名的建筑,然而我总忘不了北京。在我的记忆里;巍峨的凯旋门影子,没有掩没
了庄严苍古的大前门。想起双塔插云的巴黎圣母院,便立刻联想到天坛。啊!那浑圆天体的
象征,给我的印象真深刻。它,屹立在茫茫旷野里,背后衬托的只是一片连白云都没有一朵
的单色的蔚蓝天——寂寥,静穆。到那里引不起你的愉快或悲哀,只教你茫然自失地感觉自
己的渺小。到那里想不起种种的人生问题,只教你惊奇着宇宙永久之谜。有时候和人谈起鲁
渥尔博物院,我每每要问一句:“朋友,你到过北京没有?文华和武英两殿的宝藏真富。”
枫丹白露和凡尔赛的离宫真壮丽啊,但同时那淹在金色夕阳中红墙黄瓦的故宫影子,也
涌上我的心头。
听说北京现在不如从前了。灵崖,我很想知道你经历些什么地方,好和我从前所游相印
证,但请不要提起它的不幸。
我和北京有如相别多年的老友一般,很想知道它一点消息。然而,灵崖,听见地坛几百
年的老柏都斫做柴烧了,古皇城的墙都拆下来一块块的卖了,就如听见老友家里遭了灾难,
那是如何的惆怅啊!你的碧衿八月九日九灵崖——
昨天晚上,我坐在凉台上,做了一个好梦。亲爱的,让我把这个梦详详细细的告诉你。
心思杂乱的人都多梦吧。你常常对我说,平生没有几个梦,因此就每每自己夸为“至
人。”但我的梦真多啊,天天晚上梦儿乱云似的在我脑海里涌现。醒来时却一个记不清。好
像园里青草地上长着的黄白野花,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的开了,又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
的萎谢了。
不过,昨晚的梦,却非常清楚,醒时那清美的新鲜的味儿,还萦绕在我心头,经过好久
好久。倘把杂乱的野花,比我平时那些乱梦,昨晚凉台上的梦,我便要将它比做一朵睡莲—
—银色月光浸着的池塘里的一朵睡莲。——夜里的清风,拍着翅儿,轻轻的飞过它的身边,
它便微微动摇着,放出阵阵清幽的香气。在水光月影中,它的轮廊又是那般的异样清晰。
梦是这样开始的。晚饭后沐浴过了,换上宽博的睡衣,照例到凉台上纳凉。有时和阿华
讲讲故事,有时吟吟古人的诗句,但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用我寂寞的心灵和自然对语。
昨晚月色颇佳,虽然还没有十分圆,已经是清光如水。我想起你日间寄来的信,便到屋
里取出来,在月光下帔读,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啊!我的心飞到北京去了。
在冷冷幽籁里,我躺在藤椅上,神思渐渐瞢腾起来了。
恍惚间,我和你同在一条石路上走着,夹路都是青葱的树,仿佛枫丹白露离宫的驰道,
然而比较荒凉,因为石路不甚整齐,缝里迸出的乱草,又时常碍着我们的脚趾。
路尽处,看见一片荒基,立着几根断折了的大理石柱。斑斑点点,绣满了青苔,显出黝
然苍古的颜色。圆柱外都是一丛丛的白杨,都有十几丈高,我们抬头望去,树梢直蘸到如水
的碧天。杨树外边还是层层叠叠的树,树干稀处,隐约露出淡蓝碎光,那是树外的天。
没有蝉声,没有鸟声,连潺潺流水的声音,都听不见,这地方幽静极了,然而白杨在寂
静的空气里,却萧萧寥寥,发出无边无际的秋声。
荒垣断瓦里,开着一点点凄艳可怜的野花。
同坐在一片云母石断阶上,四面望去,了无人迹,只有浸在空翠中间的你和我。我不觉
低吟前人这样两句奇思妙想的诗句:
“红心满地宫人草,碧血千年帝子花!”
以后梦境便模糊了。圆柱和荒基都不见了。眼前一排排的大树慢慢倒了下去,慢慢平铺
了开来,化作一片绿茫茫的大海。风起处,波涛动荡,树梢瑟瑟的秋声,这时候又变为海面
沙沙的浪响。
这时候我们坐着不是石阶,却躺在波面上了。我们浮拍着,随着海波上下,浑如一对野
凫。我们的笑声,掩过了浪花的笑声。
海里还有飞鱼呢,蓦然从浪里飞了起来,燕子似的掠过水面丈许,又钻入波心,在虹光
海气里,只看见闪闪的银鳞耀眼。
忽然一尾鱼,从我身边飞过,擦着我的脸。一惊便醒了,身子依旧躺在藤椅上,才知方
才做了一场大梦,手里的信已掉在地上去了。
呼呼的正在起风呢。月儿已经不见了。梦里的涛声,却又在树梢澎湃——鬓边像挂着什
么似的,伸手摸时,原来是风吹来的一片落叶。
夜凉风紧,不能更在凉台上停留了。拾起地上的信,便惘然的走进屋子,收拾睡下了。
梦儿真谎啊,我本来不会游泳,怎么在梦里游得那般纯熟?这也不过是因为你信里说要
到北戴河作海水浴,惹起来的。真的,灵崖,我也想学游泳呢,什么时候同你到海边练习
去。碧衿八月十日十
灵崖:
平常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样爱惜光阴的一个人,然而现在心情变易了,每天撕下一张
日历,便好像透过一口闷气似的,暗暗说声惭愧,又过去一天了,他的归期又近一天了。
每天除了和你写封信之外,别的事总是懒懒的。一张双塔的写生,只涂上一片淡青的天
空,点缀了几笔树影,便连画架儿抛在那里,已经积满了尘埃了。还有许多小飞虫,当油布
未干时,企图上来歇息歇息,不意它们细细的羽儿,被油彩粘住,再也挣扎不脱,便都死在
上面了。那张未完工的画,已不能用,未免可惜。
写信外,睡午觉。午觉醒来已经天黑,便洗一个浴,到园里风凉风凉。夜间躺在凉台的
藤椅上,用大芭蕉扇扑去趁便来叮的蚊子,同阿华谈谈闲话。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而且天
天如此,一点没有改变。但是,今天忽然想着这个办法很不对,我该用一点功,这样风凉的
长昼,这样清净的园林,不可辜负了。
整天潺潺大雨,好闷人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碧衿八月十一日十一
灵崖:
本说从今天起,我就要用一点功的,然而难题又来了,要想用功,就得有画看,偏偏东
吴大学图书馆为修理房屋的缘故,今夏不开放,我们的四部丛刊又在上海,没法搬来,架上
寥寥百余卷,实在不够我几天翻阅——而且大半从前都看过的了。
于是想起省立第一图书馆离我们这里不远,何不去一趟。
上午同阿华走出后门,雨后的郊原,风景颇不坏,一片衡皋,绣着芊绵细草。沟里流水
潺○,沿着堤埂流去。埂上蒙密的丛条,缀着浅紫色的花朵,据说是木槿花。阿华想折几朵
来插瓶,我怕他跌下水沟,不许他去,我们家里的好花多着呢,留着这个给农夫村妇润润枯
燥的心田吧。
穿过几条巷,看见一带虎纹石墙,护着扶疏小树,我们知道到了目的地点,脚步便缓起
来了。这个地方,你从前也曾到过的,现在正在修改,园里随处有未完的工程。园正中处,
有一个水门汀的八角池,新划出的花坛,疏疏朗朗的长着些杂花,也是从前所没有的。这园
总算在积极整理了。不过树还太稀少了,骄阳下,人们走来看书,眼睛里晃耀着几百亩沙地
上反射来的阳光,心灵不免感着烦躁。
我想起从前所见法国郭霍诺波城的图书馆了,里面参天的老树,何止几百株,高上去,
高上去,郁郁葱葱的绿在半天里。喷泉从古色斑斓的铜像所拿的瓶子或罐子什么的里面迸射
出来,射上一丈多高,又霏霏地四散落下,浓青浅紫中,终日织着万道水晶帘。展开书卷,
这身儿真不知在什么世界里。或者,就是理想中的仙宫吧。
他们那里到处都有林子,天上夕阳云影,人间鸟语花香,衬托了一派绿荫,便觉分外明
媚。
可怜中国还说是四千余年的文明古国呢。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
也……”可见必有乔木,才称得起故国。然而我们在这故国,所看见的只是一片荒凉芜秽的
平地,没有光,没有香,没有和平,没有爱……就因为少了树。
即说有几株,不到成阴时,便被人斫去用了,烧了,哪里还有什么乔木?
我们所爱的祖国啊,你种种都教人烦闷,不必说了,而到处的童山,到处的荒原,更是
烦闷中之烦闷。
馆里书也少得可怜,我所要借的书,只得到范石湖诗集一部。翻开看不到几页,已经是
关门的时候了,于是走了出来。回家吃了饭,和阿华到街上逛逛,不知不觉间又踏入相识的
书店。
在书店里倒翻出我所需要的几部书,但惜我们在上海的四部丛刊里都有,买太不上算,
就向书贾商量借。我以为他定然不肯的,谁知他竟欣然允许,居然让我携了四五部书回家。
我开了一个地址给他,约定下星期派店伙来取,他也答应了。
我觉得这个书贾,真风雅可人,远胜于所谓读书明理的士流,那“借书一痴,还书一
痴”的法律,不是士流定出来的么?
从此我也可以略略有书看了。不过以为在这将残的假期中,我还能做出什么成绩,那就
未必吧,我实在是懒得可怕啊!碧衿八月十二日十二
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