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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气中醒来,双脚都已冻得麻木。分了一条棉被和毛毯给嘉嘉之后,我所盖的就未免太单薄了。起了床,头重鼻塞,脚还没落地,已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下了楼,罗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摆了出来。刚刚坐下,左一个喷嚏右一个喷嚏,眼泪跟鼻涕都来了。罗教授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盯着我。
“怎么了?”他简单的问。
“我想是感冒。”我说。
“为什么不小心些?没关窗子?”
“不,是棉被不够!”“棉被?”他的浓眉纠缠了起来。“怎么会!我关照过,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皑皑、皓皓一样!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等到生病了才开口?想冻死吗?”
我凝视他,这个毛发蓬蓬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吗?和皓皓皑皑一样!他想用同等的待遇来待我吗?低下头,我啜了一口稀饭,轻声的说:“棉被本来是够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条棉被给嘉嘉。”
“嘉嘉!”他看来十分惊愕:“怎么!”
“我不想让她冻死,她睡觉的地方像个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风满屋子奔窜……”我停下来,鼻子里一阵发痒,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张着嘴,眨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这阵难过熬过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样生活的,她自己又什么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么度过去的!”
罗教授紧紧的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奇异的火焰。
“于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给了她?自己冻得生病?”
我点点头。“不错,我把棉被给了她,但并没有料到会感冒。”
他继续盯着我。“你也这样爱管闲事!”他闷闷的说。
“噢,这不是闲事!”我说:“嘉嘉也是个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该被重视……”
“凡是生命,都该对他自己负责任!”罗教授冷冷的说。
“有些生命,是无法自己负责的,他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你也无法对他苛求。嘉嘉是这样,不止嘉嘉,罗伯母……”我顿住,一个喷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话。罗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丝花,是吗?菟丝花是要靠别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吗?”“噢,”我懊恼的说:“她告诉你的吗?那——只是一个无心的譬喻。”“一个很恰当的譬喻。”他喃喃的说,又问:“谁给了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他自顾自的吃着他的早餐,我也埋头吃我的早餐,同时还要和我的眼泪鼻涕和喷嚏作战。一顿饭,我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我每打一次,罗教授都要抬起眼睛来看我一眼。就这样,我吃完了早餐,一抬头,我发现罗教授正靠在椅子里,静静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的,我问:“罗教授,你知道一个地方,叫做湄潭的吗?”
罗教授像触电般一震,迅速的说:“你说什么?”“湄潭,”我重复了一次。“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你去过吗?”
“湄潭?”他口齿不清的问,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发全扎到一堆去了。“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个地名?嗯?”
“妈妈的画上写着这个地名。”我说。
“是吗?”他的毛发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个小县份,在贵州省,风景很美丽。”
“你在那儿住过吗?”“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说:“一段短时间。”
“是不是——”我迟疑的问:“我母亲认识你们的时候,就在——湄潭吗?”“见鬼!”罗教授跳了起来,把报纸扔在桌上,没好气的说:“你在干什么?忆湄?你想知道些什么?还是在调查什么?嗯?别自作聪明!”他转身向餐厅门口走,又回过头来,气冲冲的说:“告诉你,忆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书本上去!别再管闲事!”罗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里,望着饭碗碟子发呆。罗教授是谁?我的父亲吗?看样子,中□的猜测是越来越合乎逻辑了。那么,换言之,妈妈在一种不名誉的情况下生了我,“孟”只是名义上的姓而已!多么可怕!不,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来推翻这可能性。妈妈是那么一个正直的女人,怎会和有妇之夫发生暖昧?不过,感情的事常常是无法解释的,我又有什么把握,肯定妈妈一定不会呢?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皑皑说过:
“你是谁?突然跑了来,把一个本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罗太太也说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你知道——”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的身世是一个谜!站在饭厅的中央,我愣愣的自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你吗?”餐厅门口有一个声音在答复我:“我想,应该是一种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头来,皓皓站在餐厅门口,正咧着嘴对我笑。一经和我的视线接触,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说:
“听说昨天你曾受过一场虚惊,是吗?”
“虚惊!”我说:“岂止是虚惊!我差一点送了命!”
“不过毕竟没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说,走到我的面前,审视着我:“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你变得如此苍白吗?”
我“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用手揉着我不通气的鼻子,说:“苍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发生了兴趣:“是为了我吗?”
“呸!”我说:“皓皓,你从没有正正经经说过一句话,永远只会贫嘴!”再打了个喷嚏,我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你在关心我?”他反问。
“哼!”我哼了一声:“皓皓,你是个最难于谈话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仍然望着我笑。
“你应该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说:“我有了个新的女朋友,我想,我这次不会再三心二意了。”“真的?”我问。“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头向餐厅门口走,他一下子赶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逼近了我,眼睛闪烁的瞪着我,嘴角的肌肉收缩着。看样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干什么?”我问。“忆湄,”他恨恨的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好!你不算很美,更谈不上成熟及诱惑力,你又是这样一个执拗而固执成见的小东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么?真的,忆湄,你是谁?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孩,而是个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罗家欠了你什么?你将注定了来扰乱这整个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视着他,他也瞪视着我。然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放开了我,转过头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
“我但愿有一个巨大的力量,能把我从你的身边拉开!”
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哈!你干嘛做出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以为我罗皓皓会痴情如此?不过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我罗皓皓谁都可以爱,你,算不了什么!”他对我挟挟眼睛:“所以,忆湄,你看,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
我静静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我攀住他的肩膀,轻轻的吻了他的面颊。我的举动触怒了他,猛烈的推开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东西一样,忙不叠的用手擦拭着被我吻过的地方,嘴里低低的,叽哩咕噜的诅咒。这样子和神情都像极了罗教授。我轻声的说:“皓皓,如果我恐惧的事情是事实,那么,那个大力量终究会来的。”“你在说些什么鬼?”他问。
我摇摇头,不再回答。离开了他,我走出餐厅,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鼻子塞得更加厉害,炉火烤得我头痛。忽然间,我强烈的思念起妈妈,思念和妈妈共有的那些岁月: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那份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还倚偎在妈妈身边,事事让妈妈拿主意,连早上起床,穿那一件衣服,都要问一声妈妈。而现在,我竟处在这样复杂紊乱的的境况里!妈妈,妈妈,在她交代我来投奔罗教授的时候,她曾预料到我会遭遇这些事情么?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叠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着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哦,”我错愕的说:“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着请医生,中□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不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艳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着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着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不会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着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着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分,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铺好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说,望着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他们都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的在床缘上坐下,用手抚摸着那柔软的尼龙被,嗅着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教授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我感动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证明他那粗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望着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着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所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殊”的“身分”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分?对着窗子,我喃喃的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16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都会突然间冲口而出的自问一句:“我是谁?”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在书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匆匆的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着我。那两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这种念头令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藉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也变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着我,或是中□,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看罗太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和我谈了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两分钟的在家时间,不是向中□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笑皑皑,说她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的故意盯着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堪,罗宅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