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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香来得晚。米香来到下野地，下野地已经有好多人了。
有了很多人，还需要人。下野地太大了，有种不完的地。来多少人都不多。谁
来，下野地都要。不管咋来的，只要走进下野地，只要说不走了。下野地就把户口
给你，把饭碗给你，把房子和衣服给你。只有一个条件，下地干活。
米香找到了干部。
米香说长江发大水了，把村子给冲了。家里的人都淹死了，没办法活了，就跑
到新疆了。
干部只问了一句，都淹死了，你咋活了。
米香说，我会游水。
问了这一句，干部不问了，只要能来到这里，都会有个不同一般的原因，用不
着问那么多。干部让米香去司务长那里领饭票。
领过了饭票，又把米香领到一间房子里，里边还有好几个女的，看样子，全和
她差不多大。
正好有一个空床，让她住下了。
刚住下，旁边床上的一个女的说话了。说，真巧，梅子昨天才搬出去，你就来
了。
屋子是地窝子，光线不好，屋子里有点暗，不能一下子看清脸。不过说话很好
听。
米香说，我叫米香。
女的说，我叫宋兰。
下地干活回来，浑身是土。
回到屋子里，大家会一起做一件事，就是打一盆水，洗自己。
一个屋子四五个人，谁也不看谁，全脱个精光，拿了毛巾蹲在盆子旁边洗。只
有米香还穿着衣服站在那里。宋兰一看，以为米香不好意思。说，米香，别封建了，
快脱了吧。脱了洗痛快，都是女的，怕啥？
米香说，我不是封建，也不怕啥，我是觉得没法洗。
宋兰说，咋了？
米香说，水太少了。洗澡不是洗脸，脸多大一块儿，一点儿水就够。洗澡可是
全身上下都要洗。一盆子水，湿一遍，还不够，怎么洗？
另一个女的马上说，嫌水少，去水库呀，那里水多。
米香老家有江有河有湖，没有水库。米香说，什么是水库呀？
一听米香不知道水库是什么，一屋子的女人全笑了起来。
笑过了，米香问宋兰，什么是水库？
宋兰说，你真的不知道啊？水库就是装水的，像水盆子，不不，太小了，像水
缸。不好说，哪天，我带你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宋兰本是随口一说，干一天活了，宋兰想歇着了。
可米香当真了非要马上就去。扯着宋兰，说好姐姐，我求你了。
宋兰比米香大一岁。米香这么一叫，不好意思不去了。说，行，我去，就去一
次啊。下次，我可不带你去了。
米香说好。只要宋兰带她去水库。宋兰说什么，米香都会说好。
刚出门，遇到个男的。也很年轻。看到米香和宋兰喊了一声。说，喂，你们去
哪儿？
米香不认识他，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明白他这是问宋兰，就没有吭声。
宋兰说，去水库。
男的说，去那儿干吗？那么远。
宋兰说，这不，新来的妹妹，一定要去看水库，不去还生气。对了，你还不认
识吧，她叫米香。
说到了自己的名字，米香朝着男青年笑了笑。
宋兰又说，米香，给你介绍一下，他叫许明。
许明把手伸过来，和米香握手。米香刚来，还没有握手的习惯。动作就不太熟
练，有点慌乱。
许明说，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
太阳正往下落，快落下去了，还没有落下去。红得像个血蛋子。碰到了山尖子，
戳了个洞，里边的颜色全流了出来。流得遍地都是。把草和石头还有尘土全染成了
红色。
一群羊走了过来，羊是红色的，羊把尘土踏起，尘烟飞得比路边的树还高。羊
和人不一样，羊不怕尘土，在路中间走得可欢了。好像故意要把土荡起来。
羊后面跟了一个人，还有一只狗。
看到那个人，宋兰喊起来，老谢，才放羊回来呀。
老谢说，羊吃饱了才肯回圈。
老谢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老。只是黑得厉害。看到三个人往一个方向走，老谢问，
你们去哪里？
还是宋兰说，我们去水库。
说着话走路。路会变短。和羊群错过后，又走一会儿，米香就说，快到了。
宋兰说，你又没有来过，怎么知道快到了？
米香说，我闻到味了。
许明说，没听说过，水还有味。
米香说，水当然有味。
正说着，一片水就出现在眼前。
一看到这片水，米香呆住了。
没想到这片水，竟有些望不到边。因为拐了不少弯，还有点望不到头，一片看
不出有多宽有多长的水，真的不能用盆子和缸来形容。
米香往水边跑去。不管宋兰和许明了。米香跑下堤岸，跑过一段沙滩。沙滩上
不全是沙还有土，长着有芦苇红柳还有野柳树。这些东西，像一堵墙立在水边。米
香穿过一片芦苇，像穿过了一堵墙。
到了墙的那边，就是水了。很浅的水。米香站在了水里，水把她的鞋子淹了，
她也不管。她蹲下来，让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身体离水更近。这水可真
清啊，比老家南方的水还要清。清得能看到水底下的沙粒。
米香看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站起来不是要离水远一些。而是要再离水近些。
米香知道怎么样能让自己离水更近，她站起来，伸出手来，去解胸前的衣服扣
子。
看到米香往水边跑。宋兰喊了一声，问米香干什么去。可米香好像没有听见，
只顾往前跑。跑进水边的灌木丛里，宋兰看不见米香了。
许明说，看她那急样子，没准儿是让尿憋的。
宋兰说，少胡扯。不管她是咋回事，我得去看看。
宋兰不能不管米香，这姑娘刚来。样子长得挺好看，可好像没有多少心眼儿。
说不上会做出个什么傻事，害了自己。
许明没有宋兰想得多，坐在了岸边一个土墩上，四下里看。看到了一群灰色的
野鸽子，在天上像刮风一样，忽上忽下地翻飞着。还看到了一些白色的鱼鹰，在水
面上盘旋。不时像一支箭一样射进水里，再窜出来时，嘴里叼着一条鱼。再远处的
荒野上，好像还有野鹿还有黄羊群在飞奔，它们的蹄子敲击着地面，像鼓一样咚咚
响。
看着看着，许明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往外冲。他管不住，
这个东西很有劲。一冲就冲出来了。
冲出来的是一串明亮的声音。这不是一种随便的声音，这是一首歌。当时很流
行的歌，好像没有人不会唱。这首歌是这样唱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
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正在脱衣服，听到了许明的歌。把米香吓了一跳。那歌声真的很洪亮，好像就
在头顶上回响。抬起头去看，只听到歌，看不到人。
野草和野树的墙很高，不会有人看到的。这么一想，米香的胆子更大了。脱掉
了外边的衣服，还把里边的小衣服也脱了。
刚脱下来，后边传来说话声。说，你疯了，快穿上。回头一看，是宋兰。宋兰
说，你怎么把衣服脱了？快穿上。
米香说，我要洗澡，不脱衣服怎么洗？
宋兰说，那也不能脱这么光。
米香说，在屋子里洗，你不是要脱光了洗才洗得痛快？
宋兰说，那是在屋子里，这是在野外。
米香说，野外也一样，没人看见就行了。
宋兰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人看？
米香说，你看吗，没有人。
宋兰说，许明不是人啊，他坐在岸上，正在朝这边看。
米香说，他看不到。这些树和草挡着了，他看不到。再说了，他在唱歌，他没
有朝这边看。
宋兰说，反正看也是看你，你要是不怕看，你就脱吧。
宋兰让米香脱，米香真脱。其实宋兰就是不让她脱。米香也会脱。米香不但要
脱掉上面的衣服，还会把下面的裤子也脱掉。边脱边让宋兰也脱。
宋兰说，我可没有这么厚脸皮。
米香说，这有什么？在老家，我们女孩子都是在河里洗澡。也是这个时候，太
阳快落时下到河里，我们全都会脱光了。脱光在河里洗澡，那才真叫痛快呢。
说着，米香就全脱光了。脱光了还站在那里和宋兰说话。可说的什么，宋兰一
句也听不下去了。看着米香宋兰有点儿发呆。
宋兰在城里长大，一点儿也不封建。可让她在太阳下面，在水库的岸边，脱光
了洗澡。她真的不敢。别说不敢了，她连想也没有想过。
看着米香光着身子往水里走，宋兰的眼睛睁得好大。真的没有想到米香这么野，
因为米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野。
米香在水里走了一会儿，转过身，喊宋兰快点下到水里。宋兰不说话，只是一
个劲儿摇头。
水到米香的腰间时，宋兰才好像想起了什么，朝着米香喊起来，说，你不能再
往前走了，这里的水很深的。告诉你吧，年年都有人在水库里被淹死。
米香听到了宋兰的话，回过头朝着宋兰笑了一下。只是笑了一下，却没有停下
来。
不过，米香不是往前走了，而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向前一跃，整个人钻进了水
里。米香不见了，只有溅起的水浪在摇荡。
坐在岸边的许明看到了游在水库中间的米香。正唱着歌的许明不唱了。
下野地的男人，会游水的人不多。西北江河少，会游水的人就少。许明会游水，
也是在上海上中学时学会的。教许明游泳的，是从游泳队下来的。参加过全国比赛。
教出来的学生，全都很像样子。
可就像许明这样会游水的，也不敢随便游到水库中间去。许明坐不住了。站起
来，朝着水边走过去。边走边想，要是米香让水淹了，一定要把她救出来。许明还
想到了刚看过的一张报纸，上面就写了一个塔里木的支边青年，救了一个落水维吾
尔儿童，一下子成了英雄。
2
快走到水边时，隔着芦苇墙，看不到人。许明喊宋兰，问宋兰在什么地方。
一听许明过来了，赶紧让许明不要过来。接着，又喊米香快点出来，穿上衣服。
一听宋兰这么喊，许明不往前走了。许明站在那里问，米香没有事吧？
宋兰说，她在水里像一条鱼。
许明一听，愣在了那里。
穿了衣服的米香从草树的墙后边钻了出来。许明一看，有点生气。说，你可真
是胆子大，你知道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啊。
许明生气，米香却很高兴。米香说，没事。在水里会有什么事啊。
好像米香从来不知道水会淹死人似的。
第二天，在地里干活。宋兰对米香说，不知咋的，一看你，就想起你昨天在水
库没有穿衣服的样子。
米香说，你脱了衣服，也和我一样，有什么可看的？
宋兰说，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米香说，怎么会不一样？谁都不比谁多一块儿，少一块儿。
宋兰说，说起来一样，其实不一样。你不知道，你站在水边，太阳一照，真是
太好看了。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米香说，想到了什么？
宋兰说，我想到了大米。剥了壳的大米。刚收割下来的大米，白白的，圆圆的，
润润的，透着亮。
米香说，你是不是听我说喜欢吃大米，就故意把我说成大米？
宋兰说，不是的，你是真的像大米。
同样在一块地里，要离得远一些，许明和一群男青年，也在说米香。
许明说，有一个女的叫米香，新来的。
大家马上问是哪一个。让许明指给看。
许明指了一下说，宋兰旁边的那一个，个子比宋兰矮一点。
几个男青年看了一会儿，说，看起来，倒还挺好看，只是和宋兰比起来，要土
气一些。
许明说，不要看她有些土气，可厉害了。
问怎么厉害。许明就把米香游到水库中间的事说了。男青年们一听，全不相信。
说许明要么是替米香吹牛，要么是看花了眼。许明不想让别人说他吹牛。就想着有
什么法子，能让大家相信米香游到了水库中间。
许明说，要不，咱们搞个比赛，到水库里和米香比一下。看看她游水是不是真
的那么好。 这一说，大家都同意。和女孩子比什么都挺有意思，比游泳会更有
意思。
大家愿意，不知道米香愿意不愿意。和米香还不太熟，不能直接给米香讲。先
去给宋兰讲。宋兰一听，说许明他们没出息，一群大小伙子和一个小女子比赛，也
不嫌丢人。不过，转过来一想，要是真的把许明这些家伙比败了，灭灭他们的威风，
长长姑娘们的志气，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