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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素没花,条条折子折得赛折扇一样齐棱棱。却有一条天青丝带子,围腰绕一圈,软软垂下来,就赛风吹一条柳条儿挂在她腰上。再说她脸儿,粉儿似擦没擦,胭脂似涂没涂,眉毛似描没描,这眉毛淡得好比在眼睛上边做梦。头发更是随便一卷,在脑袋上好歹盘个香瓜髻,罩上黑线网,没花没玉没金没银更没珍珠。打上到下,颜色非浅即淡,五颜六色,全给她身子消溶了。这股子疏淡劲儿自在劲儿洒脱劲儿,正好给白金宝刚刚那股子浓艳劲儿精神劲儿玩命劲儿紧绷儿,托出来,比出来。这股子与世无争的劲儿反叫人看高了。世上使劲常常给别人使,真是累死自己便宜别人。还说戈香莲这会儿──她脸蛋斜着,眼光向下,七分大方,三分羞怯。直把众人看得心里好赛小虫子爬,痒痒痒痒却抓不着。更尤其,人人都想瞧她小脚,偏偏给百折裙盖着。一路轻飘飘走来,一条胳膊斜搭腰前,一条胳膊背在身后,腰儿一走一摆,又弱又娇,百折裙跟着齐齐摇来摆去,可无论怎么摆怎么摇,小脚尖绝不露出半点。直走到阶前停住,把背在后边的手伸向胸前,胳膊一举,手一张,掌心赛开出一朵黑黑大花,细看却是个黑毛大毽子。陆达夫好似心领神会,大叫一声:“好呀,这招叫人美死呀!”
香莲把毽子向空中一拋,跟手罗裙一扬,好赛打裙底飞出一只小红雀儿,去逮那毽子,毽子也赛活的,一逮就蹦,这只小红雀刚回裙底,罗裙扬处,又一只小红雀飞出去逮。那毽子每一腾空飞起,香莲仰头,露出粉颈,眼睛光闪闪盯住那毽子,与刚才侧目斜视的神气全不同了;毽子一落下,立即就有只小红雀打裙底疾飞而出,也与刚才步履轻盈完全两样。只见百折罗裙来回翻飞,黑毛大毽子上下起落。两只小雀一左一右你出我回出窠入窠,十分好看。众人才知这对小雀是香莲一双小脚。原先那双绿鞋神不知鬼不觉换了红鞋,才叫人看错弄错。亏她想得出,一身素衣,两只红鞋,外加黑毛大毽子,还要多爽眼!
舞来舞去的小红鞋,看不准看不清却看得出小、尖、巧、灵,每只脚里好赛有个魂儿。忽地,香莲过劲,把毽子踢过头顶,落向身后,众人惊呼,以为要落地。白金宝尖嗓子高兴叫一声:“坏了!”香莲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来个鹞子翻身,腰一拧,罗裙一转,一脚回勾底儿朝上,这式叫做“金钩倒挂”,拿鞋底把毽子弹起来,黑乎乎返过头顶,重新飘落身前,另只脚随即一伸,拿脚尖稳稳接住。这招为的是把脚亮出来,叫众人看个满眼。好细好薄好窄好俏的小脚,好赛一牙香瓜。可好东西只能给人瞧一眼。香莲把脚轻巧一踮,毽子跳起来落回手中,小脚重新叫罗裙盖住。
香莲又是婷婷立着,眼神不瞧众人羞答答斜向下瞧。刚刚那阵子蹦跳过后,胸口一起一伏微微喘,更显得娇柔可爱。
厅内外绝无声息死了半天,这时忽然爆起一阵喝彩。众莲癖如醉如狂,乔六桥高兴得手舞足蹈,叫人以为他假装疯魔瞎胡闹;陆达夫脸上没笑,只有傻样;牛凤章眼神不对,好赛对了眼一时回不了位;华琳的傲气也矮下一截。乔六桥闹一阵,静下来,叹口气说:“真是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叫人迷了醉了呆了死了也值了。小脚玩到这份儿,人间嘛也可以不要了!”
众莲癖听罢一同感慨万端。
吕显卿对佟忍安说:“昨儿乔六爷他们议论‘津门一绝’,把您归在里边,老实说,我还不服。今儿我敢说,您不单津门一绝,天下也一绝!这金莲出海到洋人那边保管也一绝!洋女人的脚,一比,都是洋船呵!”
“居士,你们内地人见识有限。那不叫洋船,叫洋火轮!”陆达夫叫着。
佟忍安满脸冒光,叫人备酒备菜,又叫戈香莲和白金宝、董秋蓉陪客人说话。可再一瞧,白金宝不在了,桃儿要去请她,佟忍安拦住桃儿只说句:“多半绍华回来了,不用管她!”就和客人们说笑去了。很快酒肉菜饭点心瓜果就呼噜呼噜端上来。此时是隆冬时节,正好吃“天津八珍”。银鱼、紫蟹、铁雀、晃虾、豆芽菜、韭黄、青萝卜、鸭梨。都是精挑细拣买来加上精工细制的,黄紫银白朱红翠绿,碟架碟碗罗碗摆满一桌。
酒斟上刚喝,陆达夫出个主意,叫香莲脱下一只小鞋,放在三步开外地方,大伙拿筷子往里扔,仿照古人“投壶”游戏,投中胜,投不中输罚一大杯。众莲癖马上响应,都说单这主意,就值三百两银子,只怕香莲不肯。香莲却大方得很,肯了。脱鞋之时,众莲癖全都盯着看脚,不想香莲抿嘴微微一笑没撩裙子,双手往下一操,海底捞月般,打裙底捧上来一只鲜红小鞋,通体红缎,无绣无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弯个铜钩儿,式样很是奇特。吕显卿说:“底弯跟高,前脸斜直,尖头弯钩,古朴灵秀,这是燕赵之地旧式坤鞋。如今很少见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传?”
香莲不语,佟忍安嘿嘿两声,也没答。
潘妈在旁边一见,立时脸色就变,一脸褶子,“扑啦”全掉下来,转身便走,一闪不见。大伙乱嘈嘈,谁也没顾上看。
小红鞋撂在地上,一个个拿筷子扔去。大伙还没挨罚就先醉了。除去乔六桥瞎猫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凤章两投不中,罚两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远处铜痰筒里,罚两杯。吕显卿远看那小小红鞋,魂赛丢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没扔就情愿罚两杯。几轮过后,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间。佟忍安说:“这样玩太难,大伙手都不听使唤,很快都给罚醉,扫了兴致,陆四爷,咱再换个玩法可好?”
陆达夫马上又一个主意。他说既然大伙都是莲癖,每人说出一条金莲的讲究来,说不出才罚。众莲癖说这玩法更好,既风雅又长学问,于是起哄叫牛凤章先说。
“干嘛?以为我学问跟不上你们?”牛凤章站起来,竟然张口就说:“肥,软,秀。”
乔六桥问:“完啦?”
“可不完啦!该你说啦!”
“三个字就想过关,没门儿,罚酒!”
“哎,我这三个字可是在本的!”牛凤章说,“肥,软,秀,这叫‘金莲三贵’。你问佟大爷是不。学问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来个字多的!”
“好,你拿耳朵听拿嘴数着──我这叫金莲二十四格。”乔六桥说,“这二十四格分做形、质、姿、神四类,每类六个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为纤、锐、短、薄、翘、称;质为轻、匀、洁、润、腴、香;姿为娇、巧、艳、捷、稳、俏;神为闲、文、超、幽、韵、淡。”吕显卿说:“这‘神’类六字,若不是今儿见到大少奶奶的脚,怕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未必能懂。可这中间唯‘淡’一字……还觉得那么飘飘忽忽的。”
乔六桥说:“哪里飘忽,刚才大少奶奶在石头后边一场,您还品不出‘淡’味儿来?淡雅淡远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旷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绝了吗?”
这山西人听得有点发傻,拱拱手说:“乔六爷不愧是天津卫大才子,张嘴全是整套的。好,我这儿也说一个,叫做‘金莲四景’,不知佟大爷听过没有?”他避开满肚子墨汁的乔六桥,扭脸问佟忍安。还没忘了老对手。
“说说看。”佟忍安说,“我听着。”
“缠足,濯足,制履,试履。怎么样?哈哈!”吕显卿嘴咧得露黄牙。
在座的见他出手不高,没人拉茬。只有造假的牛凤章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佟忍安连应付一下的笑脸也没给。他瞧一眼香莲,香莲对这山西人也满是瞧不上的神气。华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没黑色了,更瞧不上。牛凤章见了,逗他说:“华七爷,别费劲琢磨了,您也说个绝的,震震咱耳朵!”
华琳淡淡笑笑,斜着眼神说:“绝顶金莲,只有一字诀,曰:空!”众莲癖听了大眼对小眼,不知怎么评论这话的是非。
牛凤章把嘴里正嚼着的铁雀骨头往地上一啐,摆手说:“不懂不懂!你专拿别人不懂的唬弄人。空无一有叫嘛金莲?没脚丫子啦?该罚,罚他!”
没料到香莲忽然说话:“我喜欢这‘空’字!”
话说罢,众莲癖更是发傻,胡涂,难解费解不解无法可解。佟忍安那里也发怔,真赛这里边藏着什么极深的学问,没人再敢插嘴。
陆达夫哈哈笑道:“我可不空,说得都是实在的。我这叫‘金莲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你们听好了,三上为掌上、肩上、秋千上,三中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为帘下、屏下、篱下,三底为裙底、被底、身底……”
乔六桥一推陆达夫肩膀,笑嘻嘻说:“陆四爷你这瞒别人瞒不了我。前边三个三──三上三中三下,是人家方绚的话,有书可查。后边那三底一准是你加的。为嘛?陆四爷向例不吃素,全是荤的!” 陆达夫大笑狂笑,笑得脑袋仰到椅子靠背后边去。
轮到佟忍安,本来他开口就说了,莫名其妙闷住口。事后才知,他是给华琳一个“空”字压住了,这是后话。眼下,佟忍安只说:“我无话可说,该罚。”一扬脖,把眼前的酒倒进肚里,随后说,“又该换个玩法,也换换兴致!”
众莲癖知道小脚学问难不到佟忍安,只当他不愿胡扯这些不高不低的话。谁也不勉强他。乔六桥说:“还是我六爷给你们出个词儿吧──咱玩行酒令,怎么样?规矩是,大伙都得围着小脚说,不准扯别的。就按‘江南好’牌子,改名叫‘金莲好’,每人一阙,高低不论,合仄押韵就成。咱说好,先打我这儿开始,沿桌子往左转,一个挨一个,谁说不出就罚谁!”
这一来,众莲癖兴趣又提到脑袋顶上。都夸乔六桥这主意更好玩更风雅更尽兴。牛凤章忙把几块坛子肉扒进肚子里,垫底儿,怕挨罚顶不住酒劲儿。
“金莲好!”乔六桥真是才子,张口就出句子,“裙底斗春风,钿尺量来三寸小,袅袅依依雪中行,款步试双红。”
“好!”众莲癖齐声叫好。乔六桥“嗒”手指一弹牛凤章脑袋就说,“别塞了,该你啦!”
“我学佟大爷刚才那样,喝一杯认罚算了!”牛凤章说。
“不行,你能跟佟大爷比?佟大爷人家是天津卫一绝,你这牛头哪儿绝?你要认罚,得喝一壶。”乔六桥说。
众人齐声喊“对”。
牛凤章给逼得挤得整得抓耳挠腮,直翻白眼,可不知怎么忽然蹦出这几句:“金莲好,大少奶奶脚,毽子踢得八丈高,谁要不说这脚好,谁才喝猫尿!”
这话一打住,众莲癖哄起一阵疯笑狂笑,直笑得捂肚子掉眼泪前仰后合翻倒椅子,华琳一口茶噗地喷出来。
“牛五爷这几句,别看文气不够,可叫大少奶奶高兴!”吕显卿说。
直说得香莲掩口咯咯笑,笑得咳嗽起来。
牛凤章得意非凡,一把将正在咬螃蟹腿儿的陆达夫拉起来,叫他马上说,不准打岔拖时候,另只手还端起酒壶预备罚。谁料陆达夫好赛没使脑袋,单拿嘴就说了:“金莲好,入夜最销魂,两瓣娇荷如出水,一双软玉不沾尘,愈小愈欢心。”
香莲听得羞得臊得扭过脸去。乔六桥说:“不雅,不雅,该罚该罚!”众莲癖都闹着灌他。
陆达夫连连喊冤叫屈说:“这叫雅俗共赏。雅不伤俗,俗不伤雅,这几句诗我敢写到报上去!”他一边推开别人的手,一边笑,一边捂嘴不肯认罚。
乔六桥非要灌他。这会儿,人人连闹带喝,肚子里的酒逛荡上头,都想胡闹。陆达夫忽起身大声说:“要我喝不难,只一条,依了我喝多少都成!”
“嘛?说!”乔六桥朝他说,赛朝他叫。
“请大少奶奶把方才做投壶用的小鞋借我一用。”陆达夫把手伸向香莲。
香莲脱了给他,不知他干嘛用。却见陆达夫竟把酒杯放进鞋跟里,杯大鞋小,使劲才塞进去。“我就拿它喝!”陆达夫大笑大叫。
“这不是胡来?”牛凤章说,扭脸看佟忍安。
佟忍安竟不以为然,反倒开心地说:“古人也这么做,这叫‘采莲船’,以鞋杯传酒,才真正尽兴呢?”
这话一说,众莲癖全都不行酒令,情愿挨罚。骂陆达夫老奸巨猾,世上事真是“吓死胆小的,美死胆大的。”愈胡来愈没事,愈小心愈来事。五脏六腑里还是胆子比心有用!于是大伙打陆达夫手里夺过鞋杯,一个个传着抢着争着霸着,又霸又争又抢又夺,斟满就饮,有的说香,有的说醉,有的说不醉,还喝。乔六桥夺过鞋杯捧起来喝。两手突然一松,小鞋不知掉到哪里,人都往地上看地上找,忽然陆达夫指着乔六桥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