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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扣到了家里还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想想哭哭,想想哭哭。他不相信秀平就这样没了,以后就看不到她了。他不相信!秀平从学校大门口上船时还是好好的呀,他姐夫不来接秀平上苏州说不定秀平还不要紧呢,一接就把人接没了。他就骂起大勇来,说是他咒的!他也骂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被单中猛掐大腿,他怪自己没有及时和秀平上医院看,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太不把秀平当事了!——要是早点看肯定能看好的呀!他悔得泪如泉涌!哭着哭着,他还骂秀平,骂她狠心,不要他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想她,活受罪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活了还有啥意思?!你不是说要死一起死的吗?!可我现在还活着,你倒死了,你咋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呢?!还有,你在医院里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你是怕我担心怕我难过怕我影响学习吗?你真呆呀,你以为你不写信我就不担心不害怕不难过了吗?你就以为我不影响学习了吗?告诉你,我影响了,这次月考我就考砸了。嘿嘿,气死你,谁让你不要我了,谁让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说说,骂骂咧咧,两眼白痴痴地盯着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小俊杰以为叔叔疯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里头,夜里下床撒尿都跟着,一夜醒来好几次,就是怕他想不开,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红轮流陪住他,拿话劝他。月红把他当病人待,买来京果粉泡给他吃,还特地杀了一只芦花鸡炖了,只把他一个人吃,他都没得眼向。左邻右舍的叔婶们都来劝他;鸭奶奶上水码头洗菜跌坏了腿,还捣着个拐捧硬挣着过来乖乖长乖乖短地说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过去了,星期一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眼睁睁过几天就期终考试了,存根和月红急得没辙,又不能发火,在院里团团转。
这时秀平妈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她本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一跨进院门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着。当她来到存扣床头时,存扣喊了一声:“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秀平在世时,存扣当着面没好意思喊过一声“妈”,都是以“婶妈”相称。而秀平当着桂香面也总是称“姨娘”。现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却哭着喊“妈”了。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过来了,挤挤的一房间。存扣哭着喊:“妈呀,秀平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弄啊!妈呀,你老了我养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泪,说存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秀平妈哭着说:“好乖乖,有你这句话秀平死得闭眼啊。是我家秀平没得福啊,乖乖!”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那包裹的蓝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县城买的那条。刚刚解开扎着的疙瘩,一条粗大的辫子蛇似的从包里挣了出来,在被单面子上活泼泼地游动。秀平妈手抖抖地捧着那根辫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着劲闻,喊着“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诉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嘱过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进医院就剪下来的,当时“秀平乖乖是多舍不得啊,攒了十几年了呀”。存扣双手接过辫子贴在脸上又是恸哭不已。秀平妈说:“乖乖儿,你不能再哭,你哭伤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脚呢!你要去上学,你上出息了秀平才会高兴……你要去上学。”
第二天,存扣终于从床上挣起来,病歪歪地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他要回吴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试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触景生情受不了,特地又弄了挂桨船送他去,等考试结束再去带他回来。
第三部分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
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白天是那么的长而沉闷,他枯坐在房间里,掩着门,闭着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几小时;午觉睡个不够,睡了醒,醒了睡,懒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产生激情的东西都离他远去了,唯一能让他认真做的就是对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怀想。他俩在一起时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被他极其耐心地从记忆里抠了出来,对秀平的回忆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级时的童稚时代。虽然对他来说是很“久远”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却弥足珍贵,把它在头脑中按着顺序归拢。他回忆得异常专注,以致常常走入幻觉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种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走路,说话,生气,笑和撒娇……到了夜间,他甚至经常听到秀平的声息,一声呢喃,一声叹息,抑或,蓦的一声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里,正忽闪着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顽皮地看他,浅浅的梨窝,洁白的糯米牙,揪着大辫子,笑靥如花……存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耳朵支棱着听。但一切归于沉寂。只听见外面夜风路过时树叶挤搡的碎屑的声音,夏虫有一搭没一搭的啾鸣。但存扣确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边,在屋顶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里头……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顶真的“哗啦”响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冲房梁急切地唤出声来:“秀平,你下来呀!你下来呀……”可秀平不下来。秀平不睬他。他伤心极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头,居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不与秀平好,说不定她还不会得白血病呢——这保不定啊。这个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来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爱,她过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还像以前一样,做做作业,和同学下河摸河蚌,钓鱼和捕虾,去顾中操场练球,一起去外庄看电影……末了,还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几天。那多好呢。开学后各人做各人的同学,要好的话等到毕业后也不迟啊,为什么要抢在前头好呢?这怪念头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勉强消弥了。
存扣又痛彻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这个暑假肯定是我俩最快乐的假期啊。两个人的关系庄上人都知道了,妈妈准备在暑假请上几桌酒为他俩把婚正式订下来,以后来往就逸当了,也热闹些。那该是什么景象呢?请酒,放鞭炮,一起上东台替秀平买衣裳,妈妈打耳环打镯子给秀平,被秀平妈带家里去过,晚上还可以睡在秀平家——当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独睡也成啊。秀平晚上会陪他聊到好长时间呢,还会偷偷……早上没起来,岳母就把带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头……你家里蹲蹲,我家里蹲蹲,一起做作业,一起喂猪食,赶鹅,牵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捞鱼虾,也要秀平拎个鱼篓在岸上跟着。怕太阳把皮晒黑了?没事没事,弄个洋伞打着。不行?怕人家说你打伞“装洋”?没事没事,可以戴草帽呀,还可以买一顶城里人爱戴的那种太阳帽,雪白的,长舌子,戴到你头上肯定好看极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里吹电风扇?不准!不准懒!你不在岸上走,鱼虾不肯进网哩,我要拿你作饵哩!嘻嘻,你骂我嘴贫?是真的哩,谁叫你漂亮哩……存扣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嘎”地笑出声来了。等还过神来,心里是一片空洞和凄凉。
现在,存扣多年养成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全都乱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做,看点书,可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章法,有疑惑的题目不愿去深想,没有了以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冲动,瞎做,纯粹是在糊弄。天一黑就上铺,躺在凉席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凉,自家院子里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无法成眠,抱个“红灯”牌收音机东调西调地听,直到听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懒洋洋起床,有时候连刷牙洗脸都免了。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郁郁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爱香已经好几年碰不到了,十四岁时就辍学和爸爸出去走江湖了。但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叫小蓉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扣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2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给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包的右下角印着一溜儿上海的高楼大厦,参参差差地站着。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时兴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呼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看不好。”“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两家)还没有做(订亲)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的,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也不付钱——往东走,跌跌歪歪的。才走了几步,悲恸的号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
“我的秀平乖乖肉哎——”
“我伤心的乖乖哎——”
“我苦命的乖乖哎——”
……
第三部分打小就是个懂情识义的人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是个老垛子,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障似的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榆,杨槐,苦楝。蓊郁的树阴下面有上百个坟圆。有大有小,高低错落。夏天的蒿草长势凶猛,有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嘣嘣的土坷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猎猎地响。
“徐秀平之墓”,不大的墓碑上五个字红艳艳的,如杜鹃花,如霞,如血。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边哭边说,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打发存扣去跟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两个睡到一个枕头上,都像亲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西去,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哪,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哪,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桂香呜咽着,白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