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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他发疯似的踢开沙发,掀了桌子,用力撕下墙上磁板上每一张写着甜食点的便条纸。
还不够吗?他的罪赎还不够吗?他见鬼的才会想再回去!他只想留下来,待在这里,让每个人记住他……让她记得他,而不是在她的记忆里不停地把他消灭!
他想要未来!想要她建构的未来!就算再平凡,他也只要这样的生活!他受够了被人不停地遗忘!
每一次被人遗忘,他有多痛苦,有谁会知道?有谁会知道?这样的痛苦还要重复几次?
黑暗里,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十指成拳,忍住捣毁这里的冲动。他耙了耙一头乱发,深吸口气,平静自己的情绪。
「对了,她做的椰子糕还没吃完,丢了多浪费。」冰箱冰着她很认真做的点心。他微微扬起笑,全数搬了出来,就坐在沙发上,慢吞吞地吃完。
等到他吃完,顺道收拾行李,将客厅收拾干净后,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他提着行李,没有再转到卧房看她,走出屋子。
电梯门一开,里头正好是隔壁的邻居,她讶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贺时贵连一眼也没看她,迳自走进电梯里,按下键。
「这么早,你……」
合上的电梯掩去她后来的话,随即迅速下降。出了大楼,他看见垃圾停放的地方,随即将一箱行李丢进去,然后转身离开了。
第八章
这一日,连成兰穿着她衣柜里最厚的毛衣跟长裙,围上围巾,就差没有戴上毛帽,等着公车时,忽然有人叫道:
「老师,老师,连老师!」田单斜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奔出来。「等一下!」
连成兰转身一看,看见他穿越马路,吓了一跳。
「田、田同学,你小心点!」红灯耶!
田单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很不好意思地问:「老师,我是不是带给你麻烦了?」
连成兰愣了愣,面露疑惑。
「那个……我听说,有人误会每天送花给老师的,是结了婚的郑主任……」他搔搔头发,不敢直视她,难得吞吞吐吐:「那是我送的啦。」
「你、你送的?」
他连忙摇手。「老师,你不要误会。我是气不过周老师那天讲你……所以我想,每天一朵花附上纸条,你总会记住的,是不是?」
在讶异中回神,她才想起好像有一天周美怡曾当着学生的面提过,虽然名中有个兰字,却神经少了一条,记不住花名。
这个小男生,心思好细腻哪……
她一定是把话说出来了,田单抱怨地回答:
「我也不想啊。我从小到大都心细如发,很像女生吧……连做蛋糕,不,我是说我家做蛋糕啦……总之,下学期能学武术真的是太好了,这才是男生该学的王者之道啊。」
「……哦。」原来如此啊。
「老师,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会。」
田单搔搔头,突然想到一事,问:
「老师,你看了录像带吧?你看是不是很像——」
「我看见了,我也想起来了,那是我老师在指导我动作。」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着。
田单没再追问这件事,改口:
「对了,老师,下学期柯老师来的话……助教是谁?是郑主任的老婆吗?」
「我不太清楚,课表上还没写。」应该说,理事长太着重挖柯四杰,一时忘了助教还悬着吧,不过,要学长的老婆心甘情愿屈就助教,那是不太可能的。
田单只是随口问问,请谁当助教,都不是他再关心的了。他又拿出那眼熟的小袋子。「老师,总之,带给你麻烦了,这是我、不,是我家多做的蛋糕,请收下吧。」
原要推辞,她又不吃蛋糕,后来想想,她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收下,小声说:
「谢谢。」
田单跟她挥挥手,然后又穿越马路,跑回校园。
年初的空气好冷,路上的店面大多都是关着。她搭上乘客两、三个的公车,打算在五点半以前赶到家。
现在是寒假期间,教务处除了她跟几名同事外,其他人都放假了,校园里的学生也不多,所以学校会到开学后才恢复订便当,教职员中午一律自理。
她懒得出教务处,午餐大多是三明治打发。现在好像肚子有点饿了,她打开袋子,看见小块的鲜奶油蛋糕。
光闻味道就有点甜了,趁着红灯的时候,她低头小小咬了一口。
果然很甜耶。
她真的很少吃甜的,一吃就觉得恶心,真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这么爱吃甜食。
绿灯一亮,她赶紧合上纸袋,公车外的景色缓慢的移动,让她想起最近教务处气氛不太好,周美怡好像打算跟理事长上书抗议校方走后门的恶习……格妈妈是这样说,要她注意点。
下一个红灯到时,公车又停下了。她看着窗外的街景,台北一过年,街上就很冷清,会开店面的大多是连锁店,连路上的行人也很少……
她微微眯眼,看见对面商街有个男人很随意地坐在店面外头自设的长椅上,不是流浪汉,也不像在等着人,就是很慵懒很无聊地坐在那里,看着来去的车阵。
有个女人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烟,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整个丰满的身躯在光天化日之下,若有似无地碰触他……
然后,他抬头站起来了,似乎准备跟这个女人离开。
「停车!」她大喊,想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当着陌生人的面前喊得这么声嘶力竭。
连围巾掉了她都来不及捡,一跳下公车,趁着行人绿灯还没换掉,她用自风云毕业后就没有再跑过的速度奔向对街,好几次长裙差点让她跌倒,但她奇迹地维持平衡,同时不顾是否会引起旁人注目,她大叫:
「等等!等等!」
那男人停住,转过身,瞪着她。
「你、你……」好喘,差点被自己呛住了。「你要去哪?」
他还是瞪着她。
「贺、贺时贵,人家一支香烟,你就把自己卖了,是不?」她气得大叫,同时捶了他一拳还不够,又踢了他一脚。以前只敢在梦里偷偷踹他,现在她是毫不考虑地用力踢了!
他手上的香烟掉了。
「他是我的!」她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对着那个女人叫道:「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的男朋友!」
「你……」
她转头看着他,眼眶蓄满泪。「你这王八蛋,要暂时离开也不说一声!我还订了材料,王八蛋!做好的蛋糕谁吃啊!」
「你……还记得我?」他低喃,眼神几乎移不开她的脸。
「你叫贺时贵,我表叔,不是吗?你当我健忘!当我老年痴呆啊!」她抹去眼泪,用力扳着他的脸。「你几天没洗澡了?」
「有啊……」他直觉答道。
「在哪洗的?」
「……」
「贺时贵,贺时贵!我警告你,你要敢再让别人投怀送抱,我绝对会在蛋糕里下毒,毒死你!」她全身发抖,又生气又松了好大一口气。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以为他已经被遗忘了啊。
「你听见了没?」
「你喊得很大声,全世界都听见了……」慢慢摸上她凉凉的小脸,他很迟疑地问:「成兰,你……的记忆里有我?」
「废话废话废话!你要离开,至少要留张纸条,告诉我你几天后回来,你一句也不吭地离开,以为我会一直等你吗?我、我就算没人要,我也不要等你了!」说到最后,她全身发抖,不知道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还是那种一气就发抖的胆小天性又发作了。
「成兰,你真的记得我!」他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是什么环节出了差错?在她说出她爱他之后,她还记得那个贺时贵的身份!记得之前相处的一切……是他赎够他的罪了,所以她终于记得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但视线不曾移开过,结巴地、小声地说:「为什么我不会记得你?」没等他回答,她的声音更小了。「你、你要离开多久?现在可以回去了吗?方小姐说,你离开那天早上,很像是要出远门……如果以后你要出远门,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贺时贵微感惊讶。那一天早上,他以为从电梯出来的方琴已经把他当陌生人看了,一开始就没人忘掉他吗?
「我帮你跟书局老板请假了……你忘记请了。」她低声补充。
老天一定在玩弄他!一定在玩弄他了!先让他戒心全无,让他以为他开始有未来了,然后再让成兰忘记他,让全世界的人都忘了他。
心里虽然这样警觉,但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摸着她的脸、她的眼泪。是她在发抖,还是他也跟着微微发颤?
「回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注视着她半晌,然后十分缓慢地勾起笑容,从口袋里掏出好几张皱巴巴的便条纸,全是她之前贴在磁板上的。
「既然都出来了,看哪家店近,外带两个蛋糕回家吃。」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她瞪着他,然后破涕为笑,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
「一个,只能一个。再多的就没有了。」
◆ ◇ ◆ ◇ ◆
当晚——
贺时贵刚洗完澡,穿上新买的睡裤,走进客厅里,看见便条纸又贴回磁板上。
他站在磁板前看了好一阵子,才走到全屋里唯一开着小台灯的卧房里。
他看见她坐在书桌前,随口问:
「成兰,你在做什么?」
「写日记……」她听见轻微的撞击,回头低叫:「拜托,你全身湿淋淋的,躺在我床上,我怎么睡觉?」
「嗯哼。」他根本不理,照样一动不也动。
这欠扁样真的一天不露个几次他不甘心吧!她瞪他一眼,看他全身放松地躺在她床上,拿他没辙,只得转回身,继续写日记。偷偷摸嘴角,知道自己在傻笑。
很认真地写完日记,已经是半个钟头后了。
她蹑手蹑脚关了灯,然后爬上床。黑暗中,张着晶亮的眸,轻轻摇着他,小声说:「喂,你别在这里睡,会感冒的啦。」
「嗯嗯嗯。」照睡不误。
这么敷衍,算了,他要赖皮起来,她只有当受气包的份。拉过棉被盖在他身上,她细声叮咛:
「我日记本不锁的,你不准碰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准移动它的位子,也不准偷藏哦。」
「嗯……你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的?」他不记得她有写日记的习惯。
「要你管。」跪坐在床铺上,她想了下又轻轻摇着他:「喂,贺时贵,你明天陪我去买数位相机跟DV。」
他闻言,张开眼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沙哑地问: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早有应对的答案。「我要把你贪吃的样子拍下来,等将来我们住进养老院的时候,天天放一片来嘲笑你。」
「……养老院?」他的未来是不是跳得太快了点?
「老了没人养,只能相依为命进养老院了。」看他又很无聊地闭上眼,她轻轻推了推他,然后跟着躺了下来。
她又把他往床的另一头推了推,硬腾出点位子好睡觉。
瓜子脸偷偷红了,悄悄抱住他的手臂……嗯,抱得不太安心,改环住他光滑的腰身。这样好多了,不怕她一张开眼,他人就不见了。
「我很饱。」他闭着眼说。
「啊?」
「要我在卡通床单上做,我实在提不起任何的兴致。」
「神、神经!你在胡说什么!」低声抗议,轻轻打一下他结实的胸膛。「睡觉啦。」
睡觉啊……如果一觉醒来,发现老天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让他还是回到那个被世人遗忘的世界里,那才真是老天给他最残忍的惩罚。
事件的最初,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自己一开始恨透了这个女人。他也不过行差踏错一次,就沦落到由神变人、人堕魔的地步。
初时,他恨得要命,躲到天涯海角也不想再看见她,后来才发现老天很残忍地设定了一个游戏,不管他在哪里,迟早会遇见她,她一爱上他,又会遗忘他;就算她老死了,世人对他的记忆也会随着她肉体的消灭而消失,直到下一世再度的相遇……所以,恨死她了,故意整她欺负她,让她在心中植下胆小怕事的种子,让她也尝尝被惩罚的滋味。
微微侧身看她的睡颜。她抱他抱得很死紧,看起来也不是很安稳地在入睡。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让她胆小内向的目的变了质?让她胆小到不习惯对其他男人展颜,让她害怕跟其他男人接触,让她只容得了他的亲近。
当她的记忆里没有他的时候,她跟她的学长交往——这是第一次,她喜欢上别的男人,那时在学校面前的书局内,他目睹了一切,既恼怒又疑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她应该只会爱上他!眼里只有他才对!
怎么可能会在她的第十世里,出了差错?
而现在,第二个差错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