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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先生这样一个男子,在女人中间一直显得那么轻浮,怎么可能真诚而持久地爱恋呢。她觉得自己几乎不可能满足于他的爱了。
“然而,”她心中暗道,“即使我能感到满足,那么我又如何对待他的感情呢?我愿意容忍吗?我愿意回报吗?我愿意投入一件风流艳事中吗?我愿意对德·克莱芙先生负心吗?我愿意背叛自己吗?总而言之,我甘愿自找爱情所造成的痛悔和绝望吗?一种倾慕战胜并控制我,把我强行拖走。我一次次下决心也徒劳无益;我昨天想的同今天想的完全一致,我今天所为与昨天的决定恰恰相反。我不该再同德·内穆尔先生见面,应当到乡下去,不管我这次旅行显得多么古怪。假如德·克莱芙先生极力劝阻,或者要追问此行的原因,我就实话告诉他,也许会伤害他,也同样伤害我自己。”
她打定了这个主意,整个晚上都在自己房间里度过的,也不去见太子妃,问一问主教代理那封假信结果如何。
等德·克莱芙先生一回家,她就对他说想要去乡下,现在身体不好,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德·克莱芙先生觉得她美极了,根本不像有什么大病,开头他不以为然,还拿这个旅行计划打趣,说她忘记了两位公主的婚礼和比武大会即将举行,她若想打扮得同其他贵妇一样高雅华贵,准备的时间并不怎么充裕。丈夫讲了这些理由,她还是主意不变,请他同意在他陪同国王去贡比涅的时候,她前往库洛米埃。库洛米埃距巴黎有一日里程,他们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精美的宅子。德·克莱芙先生还是同意了,而她去那个乡间别墅,就不打算很快返回,但是国王去贡比涅只准备逗留几天。
德·内穆尔先生和德·克莱芙夫人共度那个十分愉快的下午,他感到更加有望,可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不免黯然销魂。他急切想再同她见面,终日寝食不安,因此,当国王回到巴黎的时候,他就决定去他姐姐德·梅尔克尔公爵夫人那里,公爵夫人的乡间别墅离库洛米埃不远。主教代理欣然接受他的建议,同他一道前往;他做这样的安排,就是希望见到德·克莱芙夫人,并拉着主教代理一同去拜访。
德·梅尔克尔夫人接待他们特别高兴,一心只想让他们玩得开心,向他们提供乡间的各种娱乐活动。他们俩去打猎,追逐鹿的时候,德·内穆尔先生在森林里迷了路,他打听回程的路时,听说他就在库洛米埃附近。他一听库洛米埃这个词儿,毫不加思索,也不想弄明白自己是什么打算,策马便朝人家指引的方向跑去,进入一片树林,顺着精心修整的一条条小径行进,认为条条路径都通向别墅。路的尽头有一座小楼;楼下是一间大客厅,配有两个小房间:一间对着小花园,而绿篱之外便是树林;另一间则对着庭园的主道。他走进小楼,正要停下来观赏这座美丽的建筑物,忽见德·克莱芙夫妇由一群仆人簇拥着,从庭园主道走过来。德·内穆尔先生动身来乡下时,德·克莱芙先生还在国王身边,不料竟在这里见到,他头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躲起来,于是走进对着小花园的房间,打算从开向树林的一道门出去。然而,他看见德·克莱芙夫妇坐到小楼下面,众仆人停留在庭园里,而他们必须经过两位主人就坐的地方,才能到他所呆的房间,因此他心头一喜,禁不住要瞧瞧这位王妃,而且还萌生好奇之心,禁不住要听听她同丈夫的谈话:这位丈夫引起他的嫉妒超过他的任何情敌。
他听见德·克莱芙先生对妻子说:
“您为什么就不愿意回巴黎呢?什么人能拖住您留在乡间呢?近来您喜欢独来独往,对此我感到奇怪,也感到伤心,因为我们经常分开。我甚至觉得您比往常更忧伤了,我真担心您有什么伤心事。”
“我没有任何烦恼的事,”妻子回答,神情颇为尴尬,“可是,宫廷里太喧闹了,而且家府上又总来那么多人;弄得人身体和精神不可能不累,自然要寻求休息了。”
“休息,”丈夫反驳道,“不大适合您这样年龄的人。您无论在自己府上还是在宫廷里,都没有显出疲倦来,我还是担心您喜欢同我分开。”
“您产生这种想法,对我就太不公正了,”她神情越发尴尬,接口答道。“不过,我还是求您让我留在这里。假如您也能留下,那我就太高兴了,但是您要独自留下,将那一大群几乎不离您左右的人打发走。”
“暧!夫人!”德·克莱芙先生高声说道,“您的神情和您的话语,都让我明白您想独自一人是有原因的,但我不得而知;请求您告诉我。”
他催问了许久,妻子就是不肯讲,而她越辩解,越引起她丈夫的好奇心;接着,她垂下双目,沉默不语了;继而,她抬眼注视着丈夫,突然说道:
“不要强行要我向您承认一件事,虽然有好几回,我都打算向您承认,但最终还是缺乏勇气。您考虑这一点吧:像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女子,应当约束自己的行为,总在宫廷出出进进,是极不谨慎的。”
“夫人,您让我怎么想呢?”德·克莱芙先生提高声音说道,“我不敢对您直说,真怕冒犯您。”
德·克莱芙夫人又不答言了,她的沉默终于使她丈夫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您什么也不对我讲,”她丈夫接着说,“这就等于向我表明我没有想错。”
“那好吧,先生,”她跪到丈夫面前,回答说,“我向您承认一件事,这是从来没有女人向丈夫承认过的;不过,我的行为和意图是清白的,也就给了我这种勇气。不错,我远离宫廷是有原因的,就是要躲避我这样年龄的人有时所面临的危险。我还从未有半点意志薄弱的表现,如果您让我自主离开朝廷的生活,或者,如果德·沙特尔夫人还在世指导我的行为,我也就不会担心自己会有这种表现了。我所做的决定,不管冒多大风险也心甘情愿,以便始终无愧于您。如果我产生了令您不快的感情,也千万请您原谅,至少我在行为上永远不会惹您不满。想一想吧,我为了这样做,必须对丈夫怀有更多的友谊和敬意;指引我吧,怜悯我吧,如果可能的话,还继续爱我吧。”
在她讲这番话的过程中,德·克莱芙先生双手托着头,心情激动万分,甚至没有想到扶起他妻子,等她住了口,他才朝她投去目光,看见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美丽动人到了极点,他心痛如绞,都有死的念头,急忙搂住妻子,将她扶起来。
“您还是可怜可怜我吧,夫人,”他对妻子说道,“我才值得可怜呢。我一时痛不欲生,对您这样推心置腹没做出应有的反应,还要请您原谅。我觉得您的行为,比世上任何女子都更值得敬重和钦佩;但与此同时,我却是世间最不幸的男子。自从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您就燃起我的激情,拥有了您而又遭您的冷淡,也未能把它熄灭:这种激情还在延续。我始终未能激发起您的爱,而现在却眼看着您担心对另一个人产生这种感情。夫人,让您产生这种担心的那个幸运男子,他是谁?从什么时候起,他讨您喜欢的呢?他又是如何讨您欢心的呢?他找到什么途径抵达您的心灵?我没有打动您的心,还以为这颗心是打动不了的,并以此聊以自慰。然而,我办不到的事情,另一个男人却办到了。我同时产生了作丈夫和作情人的双重嫉妒。不过,听了您这样的表白之后,作为丈夫的嫉妒就不复存在了。您的坦白态度十分高尚,完全让我放心了。甚至作为您的情人,我也得到了安慰。您对我表现出的信任和真诚,可以说是无价的:您这样敬重我,也自然相信我不会滥用您承认的事情。您做得对,夫人,我不会滥用的,我对您的爱也不会减少半分。您表现出了一位女子对丈夫的最大忠诚,也把我推向不幸。不过,夫人,事情还是有始有终,请告诉我,您要躲避的那个人是谁?”
“我恳求您,不要再问了,”她回答。“我意已决,不会告诉您的,我认为出于谨慎,也不能把姓名告诉您。”
“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夫人,”德·克莱芙先生又说道,“我非常了解世情,自然知道一个丈夫的声望,阻止不住别人会爱上他妻子。爱上人家妻子的人是可恨,但也没必要怨天尤人。再说一遍,夫人,我渴望知道的事情,求求您告诉我吧。”
“您再怎么逼我也没有用,”她回答,“我认为不该讲的,就能守口如瓶。我并不是因为软弱,才向您承认的:这种事实,承认比试图掩饰需要更大的勇气。”
德·内穆尔先生一句不落地听了这次谈话。德·克莱芙夫人刚才的话引起他的妒意,几乎不逊于她的丈夫。他发狂地爱着她,便以为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感情。他确实有好几个情敌,但是在他的想像中还要多得多,他的头脑在胡乱琢磨,寻找德·克莱芙夫人所指的那个人。有多少回,他曾经以为她不讨厌他,但是他这种判断的依据,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他也就不可能想像他会激发如此强烈的爱,结果对方不得不采取异乎寻常的办法。他心情激动万分,连目睹的情景都看不明白,心里甚至不能原谅德·克莱芙先生,怪他没有把妻子隐瞒的姓名盘问出来。
平心而论,德·克莱芙先生已竭尽全力,徒然追问一阵之后,他妻子答道:
“我这样坦率,觉得您应当满意了;您不要再进一步问了,别让我后悔刚才所做的事。您就应当满足于我仍旧向您做的保证:我的一举一动绝没有流露出我的感情,而别人也从未讲过一句冒犯我的话。”
“唉!夫人,”德·克莱芙先生忽然又说道,“我真不敢相信那是您。我还记得您的肖像丢失的那天您的窘态。您给了人,夫人,那肖像对我多么珍贵,正正当当属于我,您却把它给出去了。您未能掩饰住您的感情;人家知道您爱上了,只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什么事,是您的品德保全了您。”
“您怎么可能还认为,”这位王妃高声说道,“我掩盖了什么呢?这件事,没有任何原因逼迫我向您承认的呀!请相信我这话吧,我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换取我所请求的信任。我还请您相信,我绝没有把那幅肖像送给人;不错,我瞧见有人拿走,可是,我不愿意表明我看见了,怕招来别人还未敢对我讲的闲话。”
“那么,您又从哪儿看出来人家爱上您了呢?”德·克莱芙先生又问道。“人家对您有什么爱情的表示呢?”
“还是免了吧,”她答道,“别让我向您复述了:那些细节我注意到了,这就足以表明自己意志薄弱,想想实在感到羞愧。”
“您说得对,夫人,我的要求没道理。今后我每次提出这种要求,您就拒绝好了;不过,如果我再向您提出来,您也不必生气。”
这时,停留在庭园路径上的仆人,有好几名来向德·克莱芙先生禀报,说国王派了侍从来召他晚上返回巴黎。德·克莱芙先生只好动身,他对妻子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仅仅恳求她次日也回去,并恳求她相信,他虽然很伤心,但是对她仍然一片深情和敬重,对此她应当心满意足了。
这位王子走了,德·克莱芙夫人独自留下,她回顾一下自己的刚才所为,不禁惊恐万状,难以想像实有其事。她觉得自己毁了丈夫的感情和敬重,自己挖了一个深渊,永远也出不来了。她纳罕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冒失的事情,觉得自己还没有明确的打算,就和盘托出了。承认这样一件事情非同寻常,她根本找不到先例,现在才看出所冒的全部风险。
可是,她转念又一想,这剂药再怎么猛烈,总归是对付德·内穆尔先生的惟一良方,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必后悔,也不算怎么太冒险。她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思绪纷乱,又犹豫又担心,最后头脑总算恢复平静。这种忠诚的表示,给与一个受之无愧的丈夫,她甚至觉得有几分快慰,而丈夫听了她承认的事之后,态度明确,对她仍然充满无限敬意和友谊。
且说德·内穆尔先生,他听了这场深受触动的谈话,离开窃听的地点,又钻进了树林。德·克莱芙夫人关于肖像所说的话,重又给他增添活力,使他明白她所念念的正是他本人。一开始,他沉浸在喜悦中,但是这种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只因考虑到,他通过这件事得知他打动了德·克莱芙夫人的心,通过这件事他也同样深信,他永远也收不到爱的任何表示,也不可能将一个采用如此特殊办法的女人拉人风流艳事中。不过,他能迫使她走这样的极端,也不免沾沾自喜;能博得一位迥异的女子的倾慕,他也引以自豪。总而言之,他既感到百倍的幸福,又感到百倍的不幸。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