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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嫖”,似乎是华尔特最为骄傲的“优胜记略”。哪一天,上班时,如果华尔特一脸得意洋洋,看到我这唯一“谈得来”的人在,就招手,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那一定是要夸张地描绘昨天的“风流韵事”。亏得他和盘托出,我得以洞察他隐私的一面,从而较完整地作出他的“灵魂拼图”来。
“今儿个凌晨三点,我正要出门‘打野食’,一个女子来敲门。我开门一看,却不认识,问她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小妞儿才二十岁,却会说话:‘哎哟,姐妹们都说华尔特待人最好嘛!’我问她想要什么,她声音抖索着说,外头太冷,这时辰做生意没指望了,只想找个地方歇到天亮,到地下铁头班车开了,便回对岸奥克兰市去。我说没关系,可是规矩你得懂。她连声说这是我的专业哩。我懒得动,就坐在沙发上,要她做口交。这妞儿是才下海的生手,一点技巧也没有,牙齿老碰得我作疼。我一把推开她,骂她个狗血喷头,笨蛋,有这样干活的吗?纯粹是咬人!她可怜巴巴地说没经验哩,我教了,还是不会,我吼叫:不要了,笨到家了,怎么治?赶了她出门,她乞求说让她再呆一会,我不让,把她抓起来,扔到外面去,关上门,她在门外哭了一会,才走了。哼,活该!”他没说完,我指着他骂开了:“华尔特,你他妈是天下第一号混蛋,怎么欺负弱女子?还是你的同胞呢!”我这才发现,为了本能的发泄去嫖妓,未必是最卑污的;毫无怜悯心地向比他倒霉的人施虐逞暴,才是下贱之尤。这样的灵魂,岂止荒芜,还是十分黑暗啊!为了这事件,我好长时间失去听他显摆的兴趣。后来,我进一步探究他的动机,该是低级的心理补偿吧?他在宾馆当侍应生,因了本身的劣根性,出错特别多,受头儿的训斥自然频繁,吃够了苦头,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才“高级”起来,威风起来,如果不凌辱孤苦无告的妓女,哪里去找沦丧殆尽的尊严和价值?
如果说华尔特在“性”上专拣便宜,也不全面,除了为“败火”而速战速决外,他也会慢工细活,享受他名之为“做爱”的乐趣,在那场合,他可舍得花钱。不过并非付“肉金”,而是买些毒品,和性伴侣一起吸食。我追问他是什么毒品,他说是大麻,每一回顶多花个二十块(他通常借钱借这个数,兴许是为了这笔开销)。不过,熟悉他的人说,这家伙,毒瘾才不这么小呢!大麻烟不管用,吸的是可卡因,有时钱不够,就买“石头”,放进香烟里抽。“石头”(ROCK),是劣质的可卡因制品,价廉,但上瘾后更加难戒掉。对此,我不置疑。对这家伙的堕落,你怎样估计也不为过。他不作奸犯科、抢劫杀人,在年轻时是胆量不够,中年以后有了不错的工作,才使沉沦不致带上侵略性。吸毒的开销奇大,这也恰恰说明了,他的经济状况何以从来没好过。
三年前,华尔特终于被宾馆炒了鱿鱼,这回,肤色救不了他,年资救不了他,工会也无法施以援手,为的是,他栽在“自家人”手里。事情说来也平常:一个纯粹由黑人组成的协会,在宾馆开午餐年会。华尔特这人,侍候同一种族的客人,比对白人差劲,一副老大不情愿的傲慢相,餐盘不是轻轻放在客人面前,而是重重地一“摔”,把人吓一跳。这协会,去年开同样的午餐会,已经吃了华尔特的苦头,这回忍无可忍,多位客人联名写信,向宾馆的总经理告华尔特的状。事后,华尔特被召进人事部,主任摊开投诉信,说:“上次的警告信,你认了,签了名,当时你可是点了头,一旦再犯,甘愿给开革的。这回你
看怎么办?”华尔特搔搔头,说:“我认栽就是,算清工资吧,我走路。”
华尔特从此离开干了小半辈子的宾馆,好在工会没把他逼到绝路,让他到别家宾馆的宴会部打零工,亏这菲薄的收入,使他交得出房租,不必露宿街头。这光景,与过去没得比了,那时他一年收入五六万块,标准的中产阶级,在下层黑人中,简直算个“贵族”,也难怪他在同胞面前最是牛气烘烘。他离开以后,我遇到工会来干零活的伙计,问问华尔特的近况,他们都说:还活着呢。便没了下文。
去年我在下城街上,走下缆车,迎面碰上他。两年不见,他老得如此不堪。他过去邋遢是邋遢,精神还在,“白嫖”之后尤其趾高气扬,如今却蔫了,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脸上的皮肤挂在颈下,牙齿掉了几颗,抿嘴时颊间深陷。我跨上前去,和他握手,凭过去的交情,我想邀他进附近的“星巴克”咖啡店,喝一杯意大利咖啡。不料他闪开我的手,连说:有事有事。溜之乎也。人毕竟有起码的自尊在,他是不愿意我看到他的熊样,一如他不愿意女儿看到他穿囚衣的窝囊相。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今年1月,地点在二号工会专供招募临散工用的大厅里,他百无聊赖地半躺在长椅上,看来是在等活干。这回他竟没回避我,反而主动打招呼。看来是闷得过分,急于找人聊天。然而,像我这样“谈得来的”,最是难找。为生计忙碌的社会,不是谁都有这般闲情的。我和他,一站一坐,聊得很热络,话题是:我所在宴会部的主任,也就是他过去二十年间的顶头上司,为什么毫无预警地开枪自杀?他提供了若干内幕资料。
两个月以后,他过世了,没有遗嘱,没有遗产,几乎没有朋友和亲人。女儿从大学毕了业,有了工作,也结了婚,主持他的丧事,算是尽了最后的义务。默默无闻的人,满身毛病的人,靠本能生活、也最大限度地享受了本能的人,在中年溘然长逝。后来我听二号工会的人说,他心血管上的毛病,医生早已检查出,要他定期照心电图,戒烟,降低胆固醇,必要时作心脏搭桥手术,他却当耳边风,放浪的作派依旧。一次发生在半夜的心肌梗塞,因无人在旁及时发现送医,便把还在盛年的汉子收拾了。
对于他的死,我没有伤感,没有惋惜,只有轻微的感喟和沉重的思考,关于人生和生命。不错,生命仅仅是过程,像华尔特这般极端的享乐主义者,和他谈奋斗目标、终极意义,自是对牛弹琴。然而,他从来没有过“理想”吗?又不见得。
几年前,华尔特还和我在一起干活,有一次,同事们在工余,以“人生的追求”为话题,聊得很热烈。华尔特跃跃欲试,要加入“论坛”,话头却老被打断,因为同事们多是鄙薄华尔特的,说他是“混混”,说他除了揩油,在电视机前为了他所效忠的旧金山“淘金者”足球队呐喊之外,没有思想,没有未来,没资格插嘴。谈下去,话题愈来愈严肃,一反过去嘻嘻哈哈的轻松气氛。吊儿浪当的华尔特,眼睛湿润了,更加起劲地揉,眼圈益发黑了。我力排众议,高声说:“让华尔特说说嘛!”大家静了下来。
华尔特站起,激动地说:“我读小学、中学那阵,都迷上足球,最伟大的梦想,就是当足球明星,在全国足联麾下的海豚队啦、牛仔队啦打边锋,每年的薪水不说多,一百五十万好了。黑人嘛,能有多少出路?最红火的,不是当歌星就是当球星。可惜个子不争气,六英尺不到,连校队也进不了。”大伙哈哈大笑,潜台词是:凭你这副废物相,还想在体育界“名人堂”留大名哩!
华尔特正色道:“慢着,我的梦,如今由女儿实现了。她在戴维斯加大念电脑专业,快毕业了,成绩上等,还当上加州大学生女排代表队的二传手,嗨,都是从二十多所大学选出来的好手呢,去年参加了全国大学生联赛,得了第二名。不赖吧?每次比赛,我都去当啦啦队,看她在场上那个灵巧劲,多痛快!憋了大半辈子的鸟气,女儿都给我出了。她会有出息的。”
华尔特幸而言中,他的女儿,尽管也亏在身高上,没打进职业球队,但凭学士的学位,进了一家大型电脑企业,担任初级程序设计师,将来该比父亲有出息得多。华尔特的赡养费没白付,这是可以告慰死者于地下的。
我想起最近在网上读到的一首英文诗,题目是“感谢,为了我破折号中的一切”,可惜译不出铿锵的音韵来,大意是这样的:
我读到一个人
在友人葬礼中的致词
他提及她的墓碑上
所刻下的日子:从开始到末日
他首先说起她的生辰
然后,含泪说起她的辞世之日
不过,他说,最要紧不是两个日子
而是数字之间的破折号
破折号代表
她在人世的一切
而今,只有爱她的人
晓得这渺小横线的价值
破折号,和我们占有多少无关:
那些车子,那些房子,那些纸币
它仅仅和以下事体相连:
怎样活,怎样爱,怎样使用这一横线?
对破折号,真该好好思量,苦苦探究
哪些方面你要作改变
你永远不晓得来日还有多少
所以,能重新规划的须赶紧动手
我们该不该把步子放慢
好思索什么是真诚,什么是真实
我们总该去努力理解
别人怎样感受
火气慢点上来
多一点表达感激
爱一起生活的人
尽管你从来没爱过
倘若我们互相尊敬
倘若我们常带微笑
记住吧,我们拥有的破折号
随时可能写到尽头
梦李林
杨 苡
永别了,我的心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家!
——'俄罗斯'冈察洛夫《悬崖》
这半个世纪尊称他“三伯父”或“三爸”、“三外公”、“三爷爷”的晚辈们有好几个,甚至有一个早已过了六十岁的女性是他的“继女”,曾在给我的信上还亲切地称他为“爹爹”,虽然这些晚辈大概并未见过他本人,只是依靠他的帮助而长大成人。习惯叫他“李先生”或“大李先生”的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尚存者了。而称他“三哥”的,在这世上也恐怕只有三四位老人,两位老人说起他们的三哥,不一定记得多少童年往事,但那位能记得许许多多的老人,已近百岁,写不出、也说不出,只能任几本厚书的记忆永沉心底!
我习惯叫他“李先生”,在六十年前,在信中,在心里,也一直在梦里。今生今世,他只能是“李先生”。六十五年前那几个嘻嘻哈哈地叫着“李先生”的少女全都早已逝去,我却仿佛还听见她们背后谈论着这位毫不俗气、没有一点架子的英语老师。他从来不是那么严峻得让人不敢接近,但又那样沉默寡言!活着的人忘不了他。如果他活着,该已经是一百岁了!
然而他走得太早,在一个人生命中最好的阶段,正是事业如日中天的年龄,没有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一声叹息,就这样走了!……
1938年,我永远记得那年年初阴历年三十的晚上,我收到他第一封信,很客气的,像一个长辈对晚辈随便说几句淡淡的鼓励的话。而我原本也是“奉命”写信求教的。我从未见过的敬爱的“先生”①在给我的信中鼓励我去见他哥哥,只是为了叫我安心在家多读书,不要总幻想学着“觉慧”那样离家出走。“先生”来过两次信都是催促我不要怕见生人。年三十那天,收到李先生来信,鼓起了我的勇气,但人家也只是回我的信而已。过了正月十五,我们几位原是同学的女友又在我家附近的绘画学校上课了,冯突然悄悄地对我说:“你哪天到我们家玩呀?李先生就在我们家。”
就这样认识了,第一次见到李先生时,我非常紧张,在我的生活里,我第一次和一位既不是我哥、或堂哥,也不是我学校老师的大男人谈话。虽然他一点也不凶,可我见了生人总是讷讷的,那时我才十八岁半!
就这样通起信来了,也偶尔约好偷偷“遛弯”聊天,因为我那个封建的家是不会允许我在外面认识什么人的,何况是男的。我们通信也是靠一位同学转寄,她的家是“中转站”。在不到五个月内我收到了他四十封信,按照他的嘱咐,我们每个信封背面下角都写上数字(No.1或No.2……),当然我想我的信早超过了四十封。因为我喜欢写信,而且还不断地写信给在上海写作的“先生”诉说我所有的白天的感触和黑夜的梦!
头一年(1937)日本鬼子的炸弹击中了李先生所在的、不在租界内的南开中学单身教师的宿舍,他捡出几本书和几件衣服跑出来了。一个姓冯的男生(大概与黄裳、黄宗江同级)邀请李先生暂住在冯家,等于做了冯家的家庭教师。同时他也在附近的耀华中学得到了一个高中英语教师的好职位。当时天津租界生活表面平静如常,我反正已在1937年在天津中西女中毕业,无法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