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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回到操场。张旺强还在那儿站着。
你刚才看见记者了没有?老刘问。
张旺强一抬头,揉了揉鼻子,问:记者?啥记者?没。
老刘说:张旺强你回答老师问题要老实。
张旺强说,就是没看见。王老师让我对着墙不要乱看。我就没有乱看。
正说着,王老师出来了。老刘对张旺强说:你先进教室。张旺强甩着胳膊跑了。
老刘对王老师说:以后不要体罚学生。
王老师说:这货不罚没出息。他爸还专门说,叫不听话了就打。
老刘脸一硬,说:咱哄孩子哩,把孩子哄住就行了。出息不出息是他自己的事,谁要打在他家里打去。胳膊腿打断是他自己的事。上边说不要体罚,咱就不能体罚。
王老师看着老刘。
老刘说你先上课吧。自己就到了乒乓球案子跟前。
他站在刚才马夹站过的地方,向四周看:厕所,教室,太阳在第六个和第七个奶峰之间。快下课了,一架飞机屁股后边拉着白烟,白烟……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国旗,国旗在风中飘着。
然后,他大叫了一声。他骂了一句人,全学校的人、树、草、鸟、自行车、卖瓜子的桂花,甚至麻花和棒棒糖和乒乓球案子和厕所和国旗都听见了。那是村子里骂人最难听的一句话。他骂了。
因为,他那时候看见,有人把国旗升倒了。五颗星星在下边。
二
教育专干姓毛。他看见老刘候在门口,说:还没到呢。急啥呢。
老刘说:不是不是,不是要工资来了。
老毛说:不要工资你跑镇上干啥?
老刘说:先坐你屋子再说。
老毛开了门,往椅子上一靠,问:
喝水不?
老刘说:不喝。
老毛又起来看了炉子说:想喝也没有。他*的,乡政府从去年十月到现在还没发工资,连工作煤也不发。羞先人,干这事有屁意思。
老刘说,那咱俩换了。说着,就给老毛扔了一棵烟。
老毛说,换了就换了。在学校还能照顾家里。说正经事,有啥事情?
老刘说:出了点儿事。
咋?把人家孩子打了?老毛点着烟。
孩子打了也用不着找你了,比这事稍微大点儿。
能出啥事嘛。你还能把美国炸了?学校么。老毛还笑。
咱乡上来记者了没有?老刘问。
记者?老毛嘴里吐出一团雾。记者跑咱这儿干啥?你见了?
见了。
见了就见了。你不说我也要说。三四个月不发工资,让人吃啥?记者来了才好。老毛说。
人家也不是采访工资的事情,老刘说。他知道老毛想错了。人家不知道咋搞的,偏偏跑到我学校去了,拿着个照相机在咱学校乱拍。刚开始咱也没弄清咋回事。人家都走了,我才发现,学校的国旗升倒了。
老毛不明白:国旗倒了,国旗怎么能升倒?
老刘就比划:五星本来不是在上边吗?现在倒过来了。就这样子,倒过来了。
老毛嘴一咧,表情很难看地说:我的爷,你怎么出了这事!你也没查?
查了。是一年级的学生挂的。说是看上边一溜儿烂了,有个口子,就倒过来了。我现在让班主任停课了。
老毛把烟用两个手指一弹,烟射到墙角:现在停老师课顶个屁用。你昨天挂了一整天都没有人发现。人家记者肯定是看见了才拍照的。换了是我,我也要问,你这学校咋能把国旗挂倒?
谁能想到出这事嘛。老刘说。
你早干什么去了嘛。一个红旗么,能值几个钱,你买一个新的能花几个钱?现在你说咋办?
老刘低声笑了:我把检讨都写好了。不行了我辞职。
老毛站起来,一踢椅子:你辞职?你辞职就完了?你知道你这事情是什么性质?你这在过去是反革命!反革命你知道不?政治问题!你把国旗挂倒了!天安门升旗能不能挂倒了?中央电视台能不能把国旗挂倒了?长城能不能把国旗挂倒了?挂倒了那是什么性质?你平时对学生爱国主义教育咋搞的?这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谁也保不住你!这事我还要跟你带灾呢。
老刘递过去一根烟:你先坐么。我也知道这事肯定给你要带来困难,所以我一大早才跑来了。要不是操你这心,我还不来了。我大不了不干了……
你少耍滑头。老毛点着烟说。
好好好,老刘说,我也不耍滑头,但这事情还得你想办法。你要不帮老哥忙,老哥还真干不成了。
老毛吸了烟,不说话。
关键问题是不能登报。一登报就完了。老刘说。
我知道。老毛说。
老刘就不说话了。
走,先给教育局办公室张主任打个电话。老毛突然从椅子上跃起来。
传达室的老梁拥着被子坐在床上。
老毛说:我给教育局打个电话。然后就打:喂,我找张主任……喂,是张主任吗?你能听出来我的声音?你最近咋不到咱乡上来……你官僚得很么……胡说,你能看上我那点儿果园……工资一直都没有发么……我问你个正经事……
老刘给床上的老梁扔了根烟,然后就用身子挡住老梁,不让他听电话。但是老梁还是听到了,还问:昨日鬼的?国旗还能挂倒?
老刘不耐烦地说:一年级娃么。
老梁还不放过:一年级咋能不懂?七八岁的人了,还能不知道国旗咋挂?这在过去可是反革命,有一年……
老刘扭过身子不听他说。
打完电话出来。老毛看着街道对面,对面税务所的墙上新换了标语:加强招商力度建设经济强镇。谁家的狗在街上跑,去县上的班车在喊人。
带钱了没?老毛问。
老刘说:带了!
多少?
两千。
还有没有?
不够了我叫财务上拿。
那现在就打电话,叫赶紧拿来。
过了一会儿,财务来了。说:一千五百元,拿完了。
老刘问:你身上自己的钱也给我。
财务又拿了二十八块钱。
老毛说:够了够了。
老刘对财务说:你回去给胡校长说,我到县上把国旗这事处理一下,让他这两天注意着。顺便给我家里说一下。
财务说:那刘校长你走了。
老毛说:走,先上县。
三
路上都是标语。过了“东关外5号卖水泥”是“赵超大夫治疗不育症获国际金奖签合同保生男孩”,然后是“家庭生育有计划夫妇共建幸福家”。然后,就到了县上。
老刘说:县上这两年变化大得很。老毛不出声。
两个人坐在东关水盆大肉店里。老毛说:这地方我上次来过。肉还不错。
又点了四个凉菜。一个肚子,一个蹄筋,一个耳朵,一个冻肉。
张主任矮矮的,骑着个女式车子。老刘和老毛赶紧迎了出去。
张主任对门口的服务员说:把我车子看好啊。服务员说:你放心,丢不了。丢了给你赔个新的。
坐下来,老毛就介绍:老刘,咱八奶村的校长。
张主任说:见过见过。
老刘忙递过去烟。
张主任说:咋回事?能出这事?
老毛说:想都想不来,偏偏还让记者看见了。
老刘忙叫服务员上酒。张主任就不断摆很
短的手:不喝了不喝了。下午还有个会呢。
老毛说:球,啥重要会嘛,还不都是没汤没水干拌嘴的会。今天的酒必须喝。我给你说,老刘不是外人,自己弟兄们在一块儿……
老刘使劲用牙咬瓶子盖,表情看上去很像自己弟兄们,说:张主任,今天的酒你要是不喝……
张主任把眼镜一卸:行,喝就喝。自己弟兄们在一块儿,喝。
老毛一看老刘,老刘的表情立即感激和放松。
三个人就喝酒。水盆大肉也上上来了。
老毛边吃边说:弟兄们在一块儿不说假话。老刘跟我是多年的弟兄,我俩原来在一个学校教过书,人本分,书也教得好……老张,我今天不叫你张主任,老张……老毛看了一下老刘,老刘就热切地看老毛……老张这个人虽然是咱们领导,但是,从来对下边来的弟兄们没有给过脸色。在咱县教育局,没有老张办不了的事。局长办不了的事情,老张就能办。你以为办公室这工作好干吗?你让局长过来试试?去年的事情你知道吧?本来是老张提副局长,后来从乡上来的乡长硬挤进来。老张,不是我当着你的面说,下边的意见大得很。反应不好。咱县上为啥经济搞不上去?教育首先不行么。教育为什么不行?首先教育系统的干部就不受重视!懂教育的人不能管教育么……
老刘很感慨地端着酒,眼睛直率地盯着张主任:张主任,毛专干在路上就把你的情况给我‘说了,不公,对你不公。我话少,其他话我也不说了,这杯酒……
张主任端起酒杯:不说了,各人自有各人福。咱弟兄们在一块儿还不是照样吃喝?
就是这回事么。来,干!
三个人干了。张主任边搅着碗里的水盆大肉边说:不说其他,说咱弟兄们的事。
老毛就说。
老刘说:张主任,这杯酒,你无论,你看,你无论……
张主任一握老刘的手:老刘,你不说了,弟兄们的事,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喝了这杯酒,我就打电话。
谢谢。三个人干了。
张主任戴上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查着,骂着,老同学了,但人家在省上,咱在县上,也不知道狗日的认咱不认咱。
老毛和老刘看着张主任。
张主任拨通手机:喂,我找林处长。我?我是农乐县教育局张子平,噢,是你,哎呀,是你,你只顾当官不管……噢,那行,那行,我过会儿打过去。
张主任关了手机,说:正在陪领导吃饭,过一会儿再打过去。
老刘眼前一层雾,说,行行。
三个人吃着喝着,张主任过一会扭头看一下窗户,车子还在。
老刘端着酒杯瞅着手腕上的表,一点半了。
张主任说:差不多了,快吃完了吧?
老刘说:要不再等两分钟。
老毛说:两分钟跟不等差不多,打。
张主任说:就是,省上的也是从县上出去的。
他又打:喂,还是我。张子平,听出来了吧,你喝多了吧?没有,没有就好,有急事要老同学帮忙呢,我们这儿有个八奶村学校……
老毛斟着酒,老刘心里紧紧地看着张主任。
张主任脸上很笑:嗯,嗯,你说得对。万一登报了呢?没有万一,那行,那行……挂过来了,当时一发现就挂过来了。那行那行。你要经常回来呢,咱们这些同学每年都聚会,嗯嗯,那行那行,嗯,好,好,再见。
咋说呢?老刘问。
他说没事,挂倒了,倒一下挂正就行。张主任说。
老刘心一缩。
张主任问:你们现在到底挂正了没有?
挂正了挂正了。当时就挂正了。老刘说。
老毛说先喝酒。
老刘说来来来,张主任,先喝酒。
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子。张主任喝了,拿餐巾纸擦了一下嘴,一点儿纸末就挂在胡子碴上。
张主任看了看窗外的车子,车子还在。
带钱了没有?张主任问。
老刘忙说:带了带了,你不用管,还能让你掏钱。
老毛说:把烟让张主任带上。
老刘从桌子底下拿出两条烟。
张主任手一推:胡说,不是这意思。你现在身上带了多少钱?
老刘说:不到四千块钱。
张主任把筷子往盘子上一拍:妈个X,到省城找他去,不信他不认账。
老毛和老刘对了一下眼。老毛说:那你下午……
张主任说:不管他,烂会一天能多死,今天下午就不去。看他把爷能咋。
老刘说:你看这,让你……
张主任一摇手:现在就走,服务员,服务员……
女服务员进来了。
张主任一指老刘:买单。我有事出去,把我车子放你们院子里。丢了你负责,你姓刘,我知道。
女服务员说:丢不了丢不了,丢了你找我。
老毛说:咱打出租走,天黑就到了。
老刘说:打出租!
张主任一摆手:我叫个桑塔纳,便宜。
四
坐在桑塔纳上,老刘觉得踏实了。车子刮起很大的风声,在高速路上,就像要朝着前边某个地方钻进去。然后,车越来越多,桑塔纳似乎已经消失了。像个拖拉机了。省城又大又新又乱,很吵。老刘心揪起来。他忽然觉得城市很可怕,觉得没有必要。也许不来才好。登报就登报,撤职就撤职,当这个校长有什么意思。当个老师多好,不用乱跑乱操心。
四个人在煤炭厅的招待所住下。
不能住得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