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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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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妈,下一回食堂里分大肉,我那一份就别领了。看到明年能凑够双跑鞋钱不。给我买双白的……穿双毡袜也能过冬。官的!不信,你试试!”啊!白跑鞋。儿子,我对不住你……
  赵长泰再回头看看青年班的丫头小子们,歉疚地笑笑,并用他干裂的嵌着许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脸,叹口气。青年班的那一帮子却把头都低了下去,仿佛立马要被押走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罗锅了,随着一阵痛绝的战栗,他脸颊微微抽动起来,整个身子不易被人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阵哽咽从胸隔底里涌来。为了压住它,他拧转头,恰巧遇见谢平正凝对住他的视线。谢平见赵队长回过头来了,忙向他伸过只手去。赵队长却没对应地伸手。政法股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脚冻得也实在难受。因为坐吉普车来的,都没穿毡筒。有一位的翻毛皮鞋里甚至都没穿毡袜,只好在一旁直跺脚。碍着赵长泰这么个老熟人的面子,他们又不便紧着催,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长枪在大腿根上磕碰,响出许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赵。这些,赵长泰心里自然有数。他再没说话,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平的肩头,又看了他一眼,尔后一低头,从人群闪出的那条夹道里朝吉普车走去。上了车,他们才给他上了铐子。谢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黄军布画的连袖长皮手套,撂给计镇华,叫他赶快跑去交给赵队长。
  人群渐渐散去。惟独青年班的人还呆站在黑乎乎冷嗖嗖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出来的林带犹如一堵厚重的狱墙。站长教导员劝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着。谢平要带镇华、静静和班里的几个团员去赵队长家安慰渭贞嫂。教导员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几句:“你已经是场部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响?渭贞的工作,我们站领导会出面去做的。你还是把你那一伙伙安顿回宿舍……”
  后半夜,风平雪雾,四下里异样地安宁。月光从云缝里漫出,把一缕缕修长而清晰的树影一折一弯地铺排到青年班男生住的半地窝子的土墙和泥抹的房顶上,也落到了窗户纸上。谢平自然是睡不着,又不敢翻身。稍一动弹,身下用红柳把扎的床铺,便会咯吱咯吱。又一会儿,计镇华悄悄撑起身,叫他,想问问赵队长的事。镇华刚一开口,地窝子里几乎所有的红柳把子都不约而同地咯吱起来。谁也没睡着。谁都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平就没敢应声。他能跟他们说什么?他自己到底又知道多少?!他早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世界表面的宁静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是他们所远不知道的。有的,也许就这么掖着藏着这着盖着、露一点又不露一。《儿地永远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了。他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跟许多老职工一样,在铁锹和砍土馒把上磨硬茧皮,晒黑油皮,但难道因而也会跟他们中的一些人那样,便从此再不会、也不敢去过问那些别人不想让他们知道而实在又是应该知道的事情了吗?……
  赵队长临被带上吉普车前,那么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头。他注视自己的眼神,那一刻里变得那样温和、那样迟疑、那样心事重重。又那样的……那样的充满了某种令人困惑的难言之隐,同时又不无自嘲和愧意。他的有力的掌从自己肩头顺着自己的胳膊往下滑溜。滑落得那么缓慢,与其说它是在滑落,还不如说它在抚摸,似乎是要透过这迟涩的接触,要传达给自己某种至关紧要的叮嘱……
  他要告诉我什么呢?
  谢平怔怔,觉得赵队长那只指甲盖大得出奇、也厚得出奇的手依然在他的胳膊上抚摸着,是那样沉重。周围已经是很安静了。连红柳床也不再咯吱了。惟有月光,依旧是那般的清亮、寡淡、悠远……
  第02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二
  过一天,谢平到场部去报到。带走了他从上海带来的全部行装。说起来也挺简单:一个灰蓝色的断了拎把的旧帆布箱,一个裹着条廉价毡毯的铺盖卷,再加一个网线袋,装着零七八碎日用品和两捆小说书。就这些。全带上了。干部股通知要全带上,他就全带上了。因为“全带上了”,青年班的伙伴们就认定他不可能再回试验站了。头天晚上,男生女生都到他那半地窝子里来了。先是男生,又吃又喝;各人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罐头都开了。谁也不说一句谢平走的事。喝晕乎了,敲脸盆。后来听见门外老有声音在响。谢平开开门去看,见裴静静带着所有的女生站在月光地里,一直不好意思进屋来,“祝贺你……”静静真诚地伸出她那胖胖的冰凉的小手。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教英文的。哥哥在清华当助教。她考了两年上海外语学院,就是考不进。也真怪。
  第二天黑早,扫雪。吃罢早饭,青年班全体得去场院里码苞谷,还要抽几个男劳力去脱粒,所以,都不能远送,只得高矮不齐,一字排开,站在屋檐下,目送谢平,并一口长一口短地呼出许多条白气。每人一副粗布手套。站部后身的小高包上,戳着几个灰淡的人影。不用问,便知是渭贞嫂和孩子们。在这几点灰淡的人影背后,有一棵高大的老杨树。在稀薄的晨曦里,它也灰淡淡。
  赶车的是1956年从河南支边来的一个汉子。矮挫个儿,却披着件过分肥大的光板子老山羊皮袄。后襟上撕了一块,呲出一撮撮黑黄黑黄的山羊毛;搂着个老大不小的向日葵盘,一路都在剥生葵花子吃。他骂牲口跟骂人似的:“我操你哥一回,还想跟我使奸耍滑?你还真能得不轻哩!骚包货!”
  谢平一路上都没心思搭讪,抱住膝盖,靠在车后的那根梢棍上,由着车慢腾腾地颠簸,体会晨雾擦住脸面的那点清阴。马车上了公路,试验站便被它自己周围的林带遮去。加上汇集在洼地里的雾气漾开,很快它便模糊成一个扁平的灰坨坨。公路下边有几间小小的土屋。暗褐色的一面坡屋顶从雾里挣出,像孤岛。荒野的西半拉还青黑着,使视界里的一切携带上了某种特殊的空旷、凄寒。而底色,则是一整块越来越亮、越来越白的白。绵延数百公里的南山在这一刻瞬息万变,逐渐清晰地从无可奈何隐退的晨曦中摆脱,再次显现自己的块垒叠峰、潇洒跌宕,并以自己的伟岸、奇崛,给这四境里浑然的单调、冷寂,添进一注凝固永恒的活力。八个月来,为了“偷”凌晨的这一点空闲多少看点书,他曾多少次躲到这块空旷地里来。但常常地,把书摊开了,却又看不进去。他喜欢看这早晨。他喜欢看世界从这红与黑、夜与昼、明与暗的交界处重新走出来。它默默地再度出现了。那样的沉静,自信,那样的多灾多难,而又那样的坚毅持久。他喜欢这种静静的伟大,默默的喧嚣,不知不觉的巨变,低下头的迸发……十九岁的自己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曾是这天地的一条无形无影的精气。一百年以后,自己又将重归土地而再返太真。在这有我之年,能给这世界留下什么?留下什么?他真想剖开血管,而由着那里边燃烧着的液体去写一部十九岁的《天问》。
  教导员昨天告诉他,他一走,站里便要解散青年班。把这帮“娃娃”编人老职工班去。班里得知后,一下炸了锅。闹到下午三四点,都没上工。年纪最小的杜志雄涨红了脸抱住谢平的箱子,喊道:“依倒好。自己拍拍屁股走掉了。要把我们打散了跟那帮‘老甲鱼’去过。没那么容易!要走,大家一道走。我跟牢依姓谢的了。怕啥?反正有依谢平八两,总有我杜志雄半斤,饿不煞我!”到晚k ,谢平把全班三十九个人都召集到半地窝子里,讲了两条:一,事先他不知道站里有这么个打算;二,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从离开上海那天起就该想到。“我们早已经不是上海人了!要一天三遍三十遍地对自己这么说。说不听,就喊。喊不听,就拿刀刻在自己手背上!”他激动地叫道。挂在木柱上的马灯微微地晃动。没有人再做声了。只有女生堆里有人在低微地抽泣。“这一点,八个月前别人敲锣打鼓给你们戴大红花,发军装时,就应该想通了嘛!”他避开马灯刺眼的光焰(他离它太近),正对那些正在哭泣的女生喊道。于是,再过了一会儿,连抽泣声也渐渐收敛住了。青年班的伙伴们还是听他的。有些女生甚至还有点怕他。
  这一档事和赵队长的事,使他无法轻松地走向场部。身后的雾和身前的雾都使他还不能清楚地捉摸到正在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真羡慕天和地的执著、单—……羡慕它们的广大和无所不容……但我是人。可人为什么只能是人呢?
  第03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三
  太阳又一次升起。面对着它,你有把握说,这决不会是昨天那次的机械重复?
  有人敲窗户。他一惊:我睡过头了?到机关的头一天就让人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怎么搞的吗!他忙竖起头颈去看,屋里还灰暗得很。除过办公桌上那个白搪瓷缸,别的都模糊着呢!昨天,组织股的中心助理员陈满昌把他领到这间破旧的大活动室里,叫他收拾了来既做他的办公室也做他的寝室。他连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清出了原来搁在屋中央的一张断腿的乒乓球案子、一摞陈列图片用的三合板和恁些垃圾,四五簸箕陈年炉渣烟灰。到晚傍晌,才整出个眉目,让人进这屋,说话,有个站脚的地;歇着,也有个落屁股处。掏净火墙,砌起炉子,在火墙背后架上床——正经一张单人木架床;再生着炉子,填进红山拉来的煤。(这煤好。块儿大。乌亮。在试验站,只有站长教导员家能烧到它。红山远啊。一般的平头百姓,也就上自己场的小煤矿拉点烧烧。谁给你出恁多的成本去红山。到底是总场机关,连一般的工作员也都能烧上它。日后,青年班的伙伴上办公室来看他,见他也烧上了红山煤,他们保定会笑着刺儿他:“嗨!你小子行啊,享受营级待遇了,满可以吗!”他把垃圾全清到林带后边的大坑坑里,点上把火,就着那烧垃圾的火烤个冷馍充饥。一边看着那火光透过林带,把这一趟房子十几个已经暗下来的窗户全映红,一边他却累得都没力气咽最后一口干馍了。
  说实话,这一觉还真没把骨节眼里那点连着几天积攒起的酸软困乏睡过来呢。但既然有人来敲窗户,总归还是有事吧。他便懒懒地坐起,漫应道:“来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人影一晃。
  ‘什么事,吭个气嘛……“谢平叫道,”我这不是起来了嘛。“
  外头咯咯一笑,回话了:‘大懒猫。还睡呢?“
  嘿!是秦嘉!谢平高兴得“哇”地叫了一声,掀开被子,就要去开窗。但马上看到秦嘉身边还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想到自己赤条条上下就只穿着个短裤头,窗上也没这个东西,便白条条一晃,赶紧又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个头来喊道:“别急,我这就穿衣服开门。”
  秦嘉在窗外头早已背过身去,唰地红起脸,骂道:“你们这些男生要死啊!连窗帘也不挂一个,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谢平笑着索性拱进被子里,三下五去二,穿上衬衣、长裤,趿鞋,去把门开了。秦嘉还不肯进来:“去!穿整齐了。别不三不四的。”这时,谢平已经看清,在秦嘉身后站着的是齐景芳。她的脸也微微红着,捂起嘴在偷笑。他们三个离开上海时,坐的一趟火车,编在一个中队里。谢平是中队长。秦嘉是中队副,也是个预备党员,比谢平还要大两岁;是从戏剧学院退了学报名来农场的。眼下,她在园林队青年班当班长。齐景芳严格说起来算不得上海的。地道一个“山东大葱”“侉娘”。她姐夫是南下的干部。在上海一个街道党委里做书记。她上初二那年,出了一档事,气忿忿地只身跑到上海来找姐姐姐夫,正赶上动员青年来农场。她宁愿过火焰山,也不肯再渡渤海湾。虽然没有上海户口,不在兵团招收的范围内,但由姐夫出面,给有关方面通融了通融。毕竞有志“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是件大好事,各方面开了绿灯,也跟上了火车。她倒是比谢平还小两岁。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七。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她就是亥猪年生的人。属猪好,有得吃。省力。她常笑着这么说。别看“侉娘”小,心眼多着呢!她一到羊马河就让场部协理员看中,留在场部招待所了。一天没下过连队。八个月前,甭管谁,哪把她放在眼里过?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当然也没在团校受过培养,没人把她当骨干。可八个月后的今天,她在招待所照样当上了服务班班长。这服务班班长你觉着好当?你知道服务班里供着的尽是些什么“神”?谁的老婆、谁的小姨子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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