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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阵慌热,感激地斜瞟了一眼政委。
以后的几天,谢平时不时地追问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政委家那个屋子的?空空荡荡的白屋。老式精细的方桌、大机凳。乌黑的。磨损的。他不安,忐忑,一定要把它想起来。翻江倒海地搜寻记忆的每一个角落,细细地过筛。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个空白的筛眼。想不起来。他逼自己回答:如果你没进过那屋,怎么会显见得那么眼熟?如果进过,那么是什么时候去的?回答不上来。空白。后来他又悄悄从政委家门前的林子走了两趟。门前去,屋后回。所有的印象都表明,那天随陈助理员拜谒政委,确实是他头一回进这白屋。既然是头一回,你怎么会感到那样地眼熟?问题又回到了质疑的出发点上去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嘛,干吗还要“不安”呢?就连这一点,他也回答不了自己的追问……
这几天里,陈助理员从组织股的档案柜里抱给他几大包历年来总场下发的文件,让他在正式开展工作前,进入点情况。这几天里,他还结识了几个人。一个是他们组织股的保密员,外号“老哈”。一个是宣教股的老宁。再就是生产股的老严。还有总机班的几个小丫头、大食堂的老班长、菜地的王铁头……这么数,就多了去啦。他从老哈、老宁、老严三个人嘴里得知,机关除过干部股、财务股、行政股和机关支部,有正式任命的头儿,其他那些股室都还没任命头儿。大不了搁个中心助理员,在那达暂时主个事儿。这局面,从二十几个月前,政委一上任,就开始了。场长原先是要抢在政委到任前,把所有股室的头儿都重新任命一遍的。但政委在师部得到这消息后立马跟师干部科打了招呼:羊马河营职干部的任命,一定要等他到任以后再定。干部科当然得尊重他的意见,便把羊马河当时报上来的一摞提升报告全压下了。据说,这个消息就是陈助理员透给政委的。这以前,政委并不知道羊马河还有个陈满昌的。陈助理员的“密报”,使政委感到羊马河还是有识大体顾大局的同志的。但因此,场长和政委的关系便日趋尴尬;政治处和司令部的关系也搭了僵,以至于相互戒备。老哈对谢平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政治处调来的,将来是政委的人。上九里那个干训班,实际上是场长要办的,他们将来就是场长的人。所以,你得注意哈,见了干训班里的上海老乡,嘴上也得把把牢哈。你听我说哈!“
老哈其实姓白。是个回回。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出头了还独身着。因为任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便要带七八个“哈”,大家就管她叫‘老哈“。巧的是回族同胞里确实有不少人姓哈,所以她对这外号倒也不那么地嫌弃。她个子很矮。皮肤黑而颧骨高。有一张相当大的嘴。大伙说,那是让她”哈大的“。她也跟着直乐。陈助理员老说她:”别瞧着黑,还是经得住细琢磨的。“谢平怎么弄也体会不出,她怎么个经琢磨法,这里的奥妙又在哪里。到底该从哪个视角去看,才能觉得老哈的那张螳螂脸是”经得住细琢磨“的。倒是常看到陈助理员推出自己那辆刚买不久的”飞鸽“车让老哈学着骑,还不厌其沉重地去扶她教她,听她惊恐万状地嘻嘻哈哈叫嚷,并最后总以歪倒在他身上结束。有几天,他索性不把车推回去,存在谢平的大办公室里。有一天裘副指导员气呼呼地来把车推走了。因为谢平没看住这车,陈助理员还埋怨了他几句。后来两人用政治处的公车,远远地躲到子女校大操场主席台背后的小空地上去互教互学了,谢平窗前便安静到空寂的程度。
有一天,陈助理员让谢平试着起草一份关于今冬明春在全场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文件。他就请老哈提供几份以往类似的文件作参考。到保密室跑一趟,当面说要求。老哈说:“这么点事,你打个电话吩咐一声不就行了,还跑哈呢?”谢平只是笑笑,没做声。前回,也是为一份文件,他给老哈打了个电话。第二天,陈助理员就得知了,绵绵地细笑着捧着保温杯,把他肥厚的后腰斜靠住谢平办公桌,斜眼,绵绵地告诫谢平:“办公室与办公室,才几步路,有事,最好还是亲自走一趟。起码来说,也表示了你这年轻后生的勤谨和诚恳吧……初来乍到,千万千万注意影响噢!政治处的人啦!”
第二天黑早,谢平用最快的速度漱洗完毕,整理好床铺,(住办公室就得有这点“臭讲究”。那时在试验站青年班的半地窝子里,他们十六个男生睡地铺,谁叠它?一吹灯,从绞成一团的被堆里拽出一条来捂到天亮就得!)给于燥透了的方砖地泼了点水,急急忙忙拽出皱缩在蓝罩衣里的棉袄领子,带上老哈给的那几份文件去找生产股的老严。他想,劳动竞赛最好还是跟生产股商量着办。老严是1960年毕业于扬州农专的高材生。五年来一直是场长最得力的左右手。按场长的心思,早就想提他当生产股股长,甚至当个副场长也不为过。现在也只能是生产股的“中心”技术员。为这事,场长对政委也一脑门子火。
谢平去恁早,是怕严技术员一早跟场长下连队走了。场长常常是这样,背个军用水壶,带支步枪(他喜欢打猎),让驾驶员小王带足了备份汽油,一出去三五天。下边的情况他了解掌握得比股长、参谋、助理员们还多还细还及时。所以听各股室汇报,听得没趣了,他就老站起来走动,看窗外,或折腾在座诸位手里的打火机,免费给修理。
老严没想到政治处这么早就有人堵到家门口来找他商量起草文件。
“坐呀,快坐……”严技术员的爱人正在外间梳头,见谢平突然闯进,忙把隔断里外的布帘放下来,遮去那起早来不及收拾。还摊得乱七八糟的里间,邀请道。她也是扬州农专的毕业生,有了孩子,跑连队不方便,就改行到子女校教生物和农业常识,做了政委爱人的下属。据说,政委的爱人待她满不错。据说,政委的爱人不掺和那些,不管谁是谁的老婆,谁身边睡的是司令部的还是政治处的人,只要能给她教好书就行,她能一视同仁。
谢平说明来意。正在做早饭的严技术员往炉膛里添进一勺泥煤,慢慢拉着风箱,问道:‘你……来找我……跟你们陈助理员商量过吗?“
“是他分工让我搞劳动竞赛的嘛。”谢平解释道。严技术员浓重的扬州口音,叫他感到亲切。上海市里扬州籍的人不老少。小弄堂里,理发馆里,到处能听到“辣快辣快”的“法语”。
严技术员听出谢平没悟到他问话的意思,猜度这小伙子初来乍到,还没弄清楚机关内部的龈龋;但又不忍心这会子就点破个中细处,给满腔热忱的谢平当顶浇一瓢凉水,便沉吟了一下,还是应允了,同时关照道:“那些文件你带回去。政治处的文件是不能随便给我们这些司令部的人看的。”
谢平说:“嗨,你不看文件,不掌握精神,上午我跟你咋研究方案?”
严技术员笑了笑,翻开卷宗,随便抽出一份,撂在案板上说:“先看一份吧。多了,也消化不了。”案板上还撂着几只没洗的隔夜碗。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谢平到齐景芳那儿要了点茶叶,准备老严来研究文件时给他沏水喝。老哈却哑着嗓子喊进来了:“文件用完了吗?”
谢平拍拍卷宗,回答道:“上午用一下,就还你。”
老哈翻翻卷宗,数了两遍,问:“咋少了一份哈?不对头哈!”
“我请严技术员看去了。”
“啥?谁同意你把政治处的文件捅给他们的哈?”老哈的脸陡地变色了。黑黄黑黄。紧着又把文件全从卷宗里倒出来,数了第三遍。
“怎么了?”谢平困惑,翻翻空卷宗壳。
“怎么了!不懂,虚心问问哈!”她一把从谢平手里把卷宗壳抽走了。
谢平火了:“老白同志,这是我的业务范围!”
老哈沙哑的嗓门也尖细起来:“陈助理员让你去找他们生产上的人了?”
谢平觉得她已经到了不讲理的地步,便说道:“只要把竞赛方案制订好,我该找谁就找谁。你收走了我文件,方案制订不出来,你负责!”
老哈气得哆嗦起发黑的嘴唇,把卷宗撂还给谢平,连连说道:‘你找嘛,找嘛……找个痛快!“攥紧了两只小拳头,噔噔噔回保密室去了。
吃罢早饭,谢平几乎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陈助理员捧着茶杯,慢悠悠踱进来,把一份文件撂在谢平面前。谢平拿起一看,正是他留给严技术员的那份。他不明白它怎么又到了陈助理员手里去的。谢平刚想解释几句,陈助理员摆了摆手,说道:“咱们独家搞吧。死了张屠夫,不吃活毛猪。”
“可是……我想……两家商量商量……”谢平结巴起来。
“商量什么?他们开现场会,找我们商量了吗?他们从乌尔禾拉鱼来分,给政治处留了吗?”陈助理员温和地反问。眼睛里闪现着宽谅的神情,“算了。你就参照以往的文件搞。”
“我们不能一年年老抄下去。”谢平急了。
“什么抄?”陈助理员的脸色渐渐紫了。慢慢端起茶杯,让它贴住冰凉的下巴,诧异万分地看着谢平,好像不认识这小伙子似的。
“真有你的……”他最后宽谅地笑了笑,给了这么一句,走了。
屋里留下谢平自己。过了好大一会于,他才平静下来。拿上记事本和那许多文件,去找严技术员。
生产股在走廊那头,是个有四扇窗户的大房间。可严技术员已经跟场长走了,给谢平留了张便条,说:“小谢同志:你的热情,难能可贵。我原料你并没跟你们的陈助理员把这事谈透。看来,确实如此。文件由白保密员取走。必已回到你手中。我跟场长这回还要去皮坊。我看你身上没一件皮货。住机关,常出差。没皮衣可不行。如果你需要,给我打个电话。我让皮坊给你弄一件,价格会是优惠的。”
谢平不无失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老哈竟在屋里,坐在他床沿上,背靠被褥,把两只细巧的脚蹬住火炉角,一头嗑着她自己特制的葵花子——用加糖的五香盐水煮熟,又在火墙顶上慢慢焙干——一头朝办公桌那边抬了抬她尖尖的下巴,说道:“给你的。”
谢平开始还以为给他送椒盐五香瓜子儿来了呢。再一看,是陈助理员给他的一张便条。又是一张便条:“我跟政委走了。得几天工夫。既然蹲点,就得蹲住。这是政委一贯的主张,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我经过反复考虑,今年这份劳动竞赛的文件,还是我自己来起草吧。你刚调人我股,多花点时间,多进入些情况,看来是必要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嘛。先不急于开展工作。工作还是有得你做的。这几天,你就在办公室值班,做好电话记录。来电人姓名、单位、来电时间、内容摘要和处理结果,都要—一记清、备查。一般情况下,你不要擅自处理。都转给有关部门的有关人员去承办。转给谁了,他是怎么答复你的,也要记清。机关里的事,一是要勤,二是要清。勤就是勤快,清就是清楚。这是政委经常强调的。我认为这是个高明的归纳。电话记录本挂在我办公桌左手墙上那一排钉子的第三枚上。老白同志处有我办公室的钥匙。从老白同志处拿的文件,请从速如数归还。切!切!!”
第05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五
我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但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现在,谢平终于体会到场部晴明的白天,是多么寂静了。天蓝得像纹丝儿不动的湖面。秃溜溜的白杨树枝上结满了茸茸的树挂,显见得那般粉妆玉琢。到中午时分,路面开化,成了一摊稠黏的烂泥,连白脖子乌鸦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贴着墙根,拣阴冷硬实处下脚。吃罢午饭,停了广播,四周围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里去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尔后,就只能看到运空奶罐的牛车从窗前缓缓走过。尔后,才有从屠宰场回来的车。车厢板缝里滴着血水。还有拉草的牛车。它们一步三摇地在泥坑里挣扎。晃荡的车厢撞击在轴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呕当声和吱嘎声。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时每刻都会崩散,却奇迹般地团结住了自身。车把式们还躺在那晃动的草垛上头,从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里边,懒散地伸出稀脏的脚和带着红布条缨络的鞭梢,眯盹着,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阳的抚爱。
傍晚响,谢平去打饭。走过机关篮球场,他看见渭贞嫂和建国了。他们起先待在球场边,等着谁,见有人,出溜一下,躲闪进被暮色笼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带里。林带外头,停着一辆拖车。没熄火,突突地发动着,还亮着车灯。谢平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