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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4月-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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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力一消失,我就醒过来了。”
  林军说:“那你发明了一种新的梦魇。”
  拉加泽里说:“不是发明,是预感。”
  索波深深叹气,说:“看来机村是真的要叫水淹没了。”
  林军对拉加泽里说:“再帮我写个报告,把我老爹的坟迁到县城的烈士墓去。不能把他老人家淹在水下。”
  拉加泽里点点头,表示同意:“上面同不同意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能让他进博物馆,为什么不能进烈士墓?”
  “你知道烈士是什么意思吗?”
  林军当然知道,但他脑子里一旦有了一个想法,哪怕这想法再离奇,也很难改变了。
  老五却说:“你老爹已经转生了,那下面就几根骨头罢了。”
  “那几根骨头就是我老爹。”
  “你还是个汉族人啊。”
  “你闭嘴吧,反正我不能让我老爹的骨头淹在那么重的水下。”
  女博士在本子写下些什么,对她同伴说:“不一样的文化观念真是有趣。人死后的遗蜕——对,我愿意用这个词——到底有没有意义?在这个村子。原住民觉得没有意义,但林军,这个第二代移民还是家乡的——也是我们的观念认为具有意义。其实,说意义不准确,是这副遗蜕能不能代表活着的那个人。”
  这话题激起了她称之为助手的那个人的兴趣:“你的意思其实是说,相信遗蜕——暂且就用你的说法——”
  “够了!”林军一拍桌子,“等你死了,睡在地下变成了几根骨头,再自己去讨论吧。”
  两个人这才噤了声,沉默了一阵,还是女博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说:“对不起,我们不说了,虽然这件事情真的很有意思,我们不说,了。”
  女博士很懂得怎么对付机村人,当她用这种逆来顺受的语气说话,机村人无论占理不占理,都要觉得惭愧了。换一个人肯定会说:“算了,你爱扯淡就扯吧。”
  林军却依然沉着脸:“你闭嘴最好。”
  女博士举起手,向着天空做了一个这些人不可理喻的手势。说:“好,好,只是顺便说说,我们关心的是更重大题目。”她停顿一下,想要引发悬念。当她刚刚出现在机村,拿着本子和录音笔走村串户时,这一招每每奏效。所有正面提问会触动他们禁忌的问题,经过这么一下,哗啦一下,就让他们自己把话匣子打开了。无知的人们总是好奇的。无知的人们也总是急于展示的。但是,这一回,这一招没有奏效。有了送达瑟天葬时她那过于好奇与兴奋的表现,她的那些招数就效力大减了。
  大家都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但她还是出现了。而且还带来了助手。她说:“的确是一个重大的题目。”
  人们都没有说话。有人从吧台旁的木桶里放了一大罐啤酒,一一地给大家满上。杯子里泡沫剧烈地翻涌起来,又迅疾无声地消散了,把新鲜啤酒的香气弥散到空气中间。
  女博士清清嗓子说:“我想谈谈环保的问题。”
  索波说:“环保不是问题,是事情。姑娘,不是谈,要做,你就留下来帮拉加泽里栽树吧。”
  女博士又露出了要让机村人感到惭愧的那种笑容,说:“大叔,环保不只是树!政府要修水电站,用高高的堤坝把大河拦断,还要淹没这么多地方,做过环境评估没有?”她看两个同伴一眼,做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手势:“没有!”停顿一下,出一口长气:“后果就不是几棵树的问题了。”
  这一来,无知而好奇的机村人就被镇住了,他们收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都朝这张桌子把身子倾斜过来。
  女博士把两个助手介绍给大家,一个是鱼类学硕士,一个是气象学硕士:“大家想听,就让他们两个给你们讲讲。”
  于是一个人讲了鱼,先讲这一带河里有多少种鱼。其中多少是土著,永远在某一段河里世世代代呆着不动。听众就点评,是机村人。还有种类不多的鱼,每年一定的时候,从几千里远的大江里一路回游,回,游到比机村的河流还小,还远的沟沟汊汊,然后,又在一定的时候顺流而下,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那个地方,江海相交,水与天连。听众又议论,那就是这些修路人、修电站的人吗?不对,他们来了也会离开,但不一定回到原来的地方,更不会在一定的时候定期归来。那是女博士这样的人吗?但她神出鬼没,也没有准确的时间。大家想想,这么循着一定线路准时来去的,就只有邮递员了,但也只是开着小卡车从县城到机村不断来去罢了。而那么一条鱼却在几千里路上来来去去。想想那样的漫漫长途,机村不禁都要对那鱼的宿命叹一声可怜。这么来去的生灵,机村人熟悉的是春秋季都会途经他们头顶的候鸟。过去,机村半山有湖的时候,一些飞累的鸟群会落在湖上休息几天。那个湖消失后,它们只是某个季节里飞过村子上头高高天空中的一些模糊影子了。但机村真的没有人知道,在那些熟视无睹的水下,竟然有那么多的鱼悄无声息艰苦卓绝地秋去春来。
  鱼类学硕士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着,拖长了声音说:“可惜,水坝一起来,阻断了江流,那些鱼就再也不能回游到产卵地了。”老五说:“那有什么,反正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们。”
  索波说:“这些可怜的家伙可以少走些路了,早些转身了。”气象学硕士又谈了水库修起来后,当地的气候会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什么样的变化呢?他并不知道,他说,这种评估要在电脑上建立一个模型,运转很长时间,要很多人,更要很多钱,所以,他并不知道变化的结果是什么。但他说:“变化是肯定的。”“万一变好了呢?”这话是达瑟那个已经幡然悔悟的浪荡子说的。硕士很有力地反问:“万一变坏了呢?”
  大家笑了:“妈的,到时候,我们的村子都没有了,还管这个干什么!”
  拉加泽里心里本来是靠在女博士一边的,他也不喜欢这个水电站。因为路桥工程指挥部属下的公司一开工,连续的爆破和机械巨大的力量,使这些年恢复了植被的山体重新变得百孔千疮。他的小公司这些年来栽下来刚刚成林的树,大部分都在公路线下。未及被未来的水淹没,已经被炸,被挖,被崩塌的土石方掩埋去六七成了。剩下的那些,也被施工区里滚滚的尘土遮掩,失去往日里那青翠可喜的颜色了。虽然每一棵树都得到了赔付,前提是他要用这些赔付在将来的淹没线上栽更多的树。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栽一辈子的树,想到那些新栽下的树还要好多年才能长大,他内心就非常焦躁了。
  但他们不谈这个。
  他们谈鱼,谈自己也说不准的天气,与他心中的焦灼毫无关联。于是,他也就是一个机村人了。
  女博士对他很失望:“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就跟他们一样。”他说这话时,不止是对女博士。也带上了对于自己刻薄的恶意。
  降雨人却对他这种表现大加赞赏:“这就对了,朋友!他们的话没用。这些人我见得多,最多写几篇文章,出个风头,弄点小名气,却什么都不能改变。”
  拉加泽里觉得事情未必就是降雨人说的那个样子,但他也提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而且,即便有理由,他也不想反驳了。因为,像达瑟本子上说的那样,该来的东西“这么凶,这么快”,连停下来想想怎么招架的工夫都没有,就已经不容置疑,也无从更改了。
  降雨人住在双江口镇上,是设计队队长。他经过机村时特意停下车来,交代拉加泽里,该是让那个消失的湖泊重现的工程开工的时候了。
  “既然有那么大的一个湖要出现,还要一个小湖干什么?”
  降雨人叹气,拍他的肩膀:“你他妈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
  但他这阵子真的多愁善感起来了:“村子都要消失了。要个湖来给谁看?”
  降雨人的口气斩钉截铁:“明天,你就带着人上山开工!”
  那时,工作组怕余波未平,没有完全撤退,还留了一顶帐篷,四五个人,没有什么事情,他们就听音乐,看书,因为不受欢迎,不像刚来的时候,还到村子里去四处闲逛。但酒吧他们是要去坐的。所以,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听见了女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谈话。一天,三个人被请进了帐篷,两个小时后,他们从帐篷里出来。就一言不发都收拾行装了。
  然后,就是告别。
  拉加泽里坐在屋子里看书,女博士眼睛红红地出现在门口。
  “你哭了?”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她走近拉加泽里,但没有像过去一样投入他的怀中,而是伸手轻轻转动着他胸前的扣子,温热的呼吸丝丝缕缕吹拂着,有些幽怨地说,“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拉加泽里想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但他终于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
  纽扣还在转动:“真是徒劳无功,谁能把你们这些人唤醒过来?”
  拉加泽里心里的柔情消退了:“人只能自己醒来,被人叫醒,又会昏睡过去。”
  纽扣的线脚终于拧断了:“等我老了。要写一本书,要把你写到书里。”
  19、色嫫措工程开工的时,已经将近冬天,村里人已经忙活完地里的收成了。
  如今的机村大面积种植蔬菜:这个节候下来的是莴苣、萝卜、土豆和洋白菜。这些都是为遥远的省城种植的反季节蔬菜。省城说远也不远,三百多公里路,如今公路宽阔平坦了,也就五六个小时车程,但一旦置身于机村,还是觉得那个地方比一千公里还要遥远。小乡村与大都会之间那种巨大差异,心理距离仍然超过了实际的物理空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机村人雇车把蔬菜运到省城去卖,内心里总有几分为难。但今年不同了,两个工程指挥部率几千人马来到机村,蔬菜还在地里,就已经被后勤处提前认购了。工程处不仅认购了这年的收成,把未来几年的收成都全部预定了。这下,不必再过一个个关口去省城卖菜了,菜农们这些日子走起路来都觉得一身轻松。所以,拉加泽里刚带手下人把过去到色嫫措的旧路清理出来,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始,村子里大多数的人都到齐了。而且,各家各户大多愿意把扩建房屋未遂的材料贡献出来。
  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开工的时候,他就准备好了要忍受乡亲们的嘲笑。就像他对降雨人说的那样:“村子都要消失了,还要个色嫫措干什么!”
  “什么是湖?没有了村子,那不就是一坑水吗?”
  可是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人们忙完地里最后一点活,把一年的收成在工程指挥部后勤处领了钞票。就都陆续上山来了。他们一整天都在原来湖岸被炸开的地方向下挖掘。中午,都不回家,大家席坐在原先是湖岸的枯黄草地上午餐。每家准备的都是最长力气的吃食。大块肉叉在刀尖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气飘出很远,惹得狐狸从洞里钻出来,像被迷了魂窜到人群边上,又吓得跑回林中,隐身不见后,这才发出不甘的嚎叫。
  原先以为,炸开的湖岸是坚硬的岩石,但开挖下去,却有厚厚的土层,大概有三米深才见到了岩石。降雨人交代过,重新封堤,基础一定要挖到岩石。不仅如此,基础还在尽量往两边扩展,要让将来的墙体与牢靠的山体有更多的联接。一个星期以后,深挖到青色岩层的地基往两边延伸了。当地基往两边各延伸了有六十多米时,降雨人到工地上来了一次。这家伙戴着一顶红色的头盔,手里提一把长长的尺子,不断地在地基的断面上这里敲敲,那里戳戳,那模样真是神气活现。
  他说:“还往两边挖,下周六休息时我再来看看。”
  下周六他又来了,依然是上次来那副神气活现的派头。他在地基尽头蹲下身来。对着土层左看右看。这么看了还不够,他又跪在地上,用尺子撬起一撮土,左右端详,甚至放在舌尖上尝了一尝。看到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跟在他后头的一群机村人都哄笑起来。但他不管这个,把锄头塞到拉加泽里手上:“这里,对,往下挖。”
  拉加泽里挖了几锄,他跪下去,把那些浮土刨开,拿在手上是一块灰黑的碎陶片。然后,他激动起来:“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等回答,他又举起陶片:“老乡们,谁知道这是什么?”
  谁都知道那是一只罐子的碎片,但人家这么一问,再这么回答,就会显得愚蠢了。人家发了问,要的答案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还是老五愣头愣脑地说:“一个破罐子呗。”
  “说对了!是一个破罐子。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吗?”
  这个问题,就真的没有人答上来了。只有索波说:“过去在觉尔郎峡谷开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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