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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4月-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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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晓冬立刻生出了一种对局感。老人的气脉是沉静的,陈晓冬知道遇上强手了。有时候,只要在桌前坐下相对一眼,陈晓冬便知道对手到底有多强。这当然是他一种不确定的预感。他需要鼓动自己的精气神,不能气馁了。
  陈晓冬铺开棋盘,还用手把塑料棋盘卷起的角抹抹平整。老人垂下头来,看着这张淡蓝色的盘,仿佛是在记忆着十九道线的位置。老人在这个小岛上,能有棋手来对局?长期不对局,老人的棋到底能下成什么样?陈晓冬相信棋感是要在不间断的下棋当中得到的。只要有一段时间不下棋,棋感就很难恢复。
  陈晓冬显得随便地说:“这里有人与你下棋吗?”
  他走访各地,找人下棋,也想通过棋了解人。棋如人,往往棋粗入粗,棋细入细。但有时候看上去很粗很直的人,细棋上一着不让。而有时候看上去很文雅的人,走出来的棋很冲的。
  老人似乎进入了状态就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指棋,仿佛在说,还是手谈吧。
  陈晓冬感觉有一股气升上来,不服下手,抓出棋来让老人猜先。
  老人依然是一根手指动了动。
  陈晓冬抓的是单数,便执黑先行。他在小目上放下一子,抬头看老人,还想说什么,发现老人只顾盯着棋盘,仿佛入定似的,什么也不会理睬了。
  布局三十几手,陈晓冬真正感受到老头的棋路了。原先县城里的那些棋手展示过他的棋路,但只是皮毛而已。老人的棋势高出不止一层,这个看上去瘦弱的老头棋下得极有生气。开始陈晓冬还想自行其路,但他怎么也脱不了老人奇特的招数。
  一般开局双方都走定式,似乎最高段位与一般棋手都是一样。然而老人对付所有定式都按着他的走法,没有拆,没有跳,他喜欢飞出去,上扬的飞。
  陈晓冬思考了一下,发现老人的棋虽然因飞显得有些空,但似乎都有后着。他不敢贸然打入,以免吃亏了翻不过来。
  这样又走了十几手,陈晓冬只有进攻了。老人的行棋速度太快了,这样走下去陈晓冬肯定空上要吃亏。一旦攻入,接下去考验人的便是战斗力量。行棋的路子还是要靠行棋的力量来做后盾。陈晓冬不清楚老人的精力能不能扛得住。
  这时外面的门又响了一下。按说进入了下棋的状态中是不会在意周围声音的。陈晓冬在火车上下棋,车厢中的嘈杂声都影响不了他。只是在这小岛上,周围太安静了,声音显得特别地响。陈晓冬转过身来看了看,没见人进来,慢慢地外间有收拾的动静,那声音是很轻微的。老人还是眼盯着棋盘,仿佛一点没有注意到。老人的耳朵是不是有点背?
  那声音一直牵着陈晓冬,让他无法想好进攻的步数,老是落不下子来。他很想去外面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动静。终于,有人进里屋了。陈晓冬看到那是一个年龄大的女人,也是瘦高个子。一眼看去,女人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美。一旦走近,发现女人毕竟是老了,脸上皱纹不少。他想这也许是女主人,可小陆没提到老人有妻子啊。
  陈晓冬觉得自己应该想到这里不可能只老人一个人住,这里屋看上去很干净,老人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这一切,连同岛上的种植都与这女人的存在有关。
  老女人根本没有在意陈晓冬,她的眼光直对着老头。
  陈晓冬礼貌地想站起来。只见老人依然对着棋盘,根本没朝进屋的女人看一眼,也没向陈晓冬介绍她,只顾对陈晓冬朝下点点手指。
  那意思是下棋。
  老女人走到右角,推开了又一扇门。那里还隔着一个小房间。老女人进入那里面。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陈晓冬静下来投子往白棋空中去,寻求战斗。
  然而一旦黑子投入进去,老人的白棋便包围过来,不是直接接触,而是远远围着。陈晓冬争着想出头。然而老人突然又一步:飞!而且是朝天一飞。
  这一步飞,像是罩着攻入的黑棋,但还是留了空隙,陈晓冬犹豫起来,他到底如何争出去?争高了会被切断后路,争低了又无法脱身。陈晓冬清楚没有把握的招数,往往都是败棋的起始,希望只是寄托在别人的错处或低级水平上。他只有苦思着,觉得老人下棋的水平确实比他高。还不止高一点。从一开始老人便掌握着局面。陈晓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他还是想挣扎出这飞的阴影。
  陈晓冬想了半天,还没下子。老人突然咳了一声。于是喘起来。老人使劲地压抑着,后来还是喘出声来。陈晓冬开始感觉还沉在棋里,那里屋的老女人很快地走出来了。陈晓冬才发现老人已躺在了躺椅上。老女人端着碗在给他喂药,喂一种绿汁水,似乎是岛上生长的植物的新鲜绿叶水。老女人的另外一只手抚着老人的胸。她做事的时候动作麻利,但很静。
  看来棋无法再下了,陈晓冬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老人喘了一会儿,胸口渐渐平复下来,见陈晓冬望着他,老人摇摇手,意思是自己不要紧。
  老人侧过头去看棋盘。
  陈晓冬说:“我突不破你的棋势……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棋力这么强的。特别你还是一个……”
  陈晓冬没说下去。那意思是很明显的:你还是身体这么弱的一个老人。下棋的人都知道下棋时精力很重要。
  老人一笑。他笑的时候,满脸皱纹都团在一处。似乎他难得笑,却忍不住笑。
  “小同志,你还算是个识货的……你的话,很少听到了。你是可以谈得来的,我就谈一点给你听听。这些年我都没下过棋。这里连一副棋都没有,但我没有放下棋。人生有许多的事,并不一定要用手去做。说实在的,我这些年反而是沉在棋里了。真正的棋盘是在心中,就是对着眼前的棋盘下一步棋,但你心中要展开多少步棋?心里要有棋,可这心里的棋,又不全在心里……小同志,你感觉到没有,你下棋的时候,就没有了你,有一种力量要把你拉到棋盘上,你只能顺着这股力量,你也就失去了你,你只能按别人走的路子走。你只会以为那才是正招,下棋都按习惯的路子走,棋剩下的只是计较,是盘算,是等人犯错,那还有什么意思?
  下棋需要有自我,要确立自我,你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力量。根本要让你的心满起来。心窄,力量便弱,所看到的局部也窄。围棋是文化,靠的是心里要饱满。那里面要有历史,要有哲学,要有政治,要有一整个社会。
  小同志啊,你是会下棋,但你要真正懂下棋,你就要去学,就要去接受;所有的知识,再加上苦难,都要盛放到心里,一点一点地把心积满,你的棋就有力量了。
  哈哈,可又有谁有我这样多的文化,又有谁能有我这样多的经历,又有谁能够有我这样多的苦难?我的心里积满了。在棋上表露出来,就是一种力量,不表露出来都不行!外在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心是满的,是充实的……棋最没有功利,只有棋,不认你外在的权势,不认你外在的浅薄,不认你外在的标志,不认你外在的虚妄,不认你外在的疯狂。谁又能在棋盘上与我一争高下……”
  老人正说着,突然他停下口来。他停下来的时候,陈晓冬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动静在门的外面,很快,又听到门一下子被推开的很大的声音。
  “老头人呢,没死吧?”
  老头神态一变,脸上变得苍白,仿佛血一下都流失了。老女人想出去,但被老人一把拉住了。老人挣扎着,让老女人扶着他站起来,往外屋去。
  胨晓冬想跟着起来,但老人用手往下按按,让他别动。陈晓冬能想到老人的意思,是不希望让人知道有外人在。老人是被放逐在这里的,外人来看他只会给他添上麻烦。
  外面有敲桌子的声音。老人一站到门外,便说:“是杨队长啊,你怎么有空到小岛上来了。”老人的声音带着了一点虚脱,又含着了一点逢迎。
  杨队长说:“来看看你。说你不行了,你还不错么……你是我们监管的,对你我们要看好管好,不能你死了我们都不知道。”
  “我啊,长不了了。我就是死也忘不了队里对我的关心。”
  老人朝老女人摆摆手,老女人似乎领会他每一个动作,便去拿了一包飞马牌烟来。包已拆了封,看来是专门用来招待队里来人的。
  老人是不抽烟的,也没拿烟出来让一下远来的客人陈晓冬。
  “你都拿去吧。拿去。”
  杨队长很难得抽到这样的烟。在里屋的陈晓冬都能感受到他点烟抽烟的迫切,深深吸烟的声息。
  吸着烟的杨队长口吻柔和多了:“你还是要好好养着。有什么要求。可以向队里提出来。你归我们监管,我们还是要负责任的。虽然你是敌我矛盾,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政策是改造你的思想,而不是消灭你的肉体。”
  老人点头说:“是……是……”
  杨队长就走了,出了门,嘴里哼起一句小调。看完这个被监管者,自有一种施教者的快乐。老人回到竹躺椅上,再次躺下来,重重地喘了口气,眼依然看着棋盘,但眼光是散开的。他的精神仿佛在刚才一刻之中都散尽了。陈晓冬站起身来,准备走了。这时老人无神地看向他,仿佛一时不认识他是谁,又是为什么来这里。
  陈晓冬回到县城,晚上躺到床上,脑中开始复盘。他走的时候没有收小岛上的那盘棋,他想老人在小岛上应该有一副棋,再说那盘棋并没有走完。那只是一盘刚走人中盘的棋,他并不认输。许多棋局比这更不如的棋,即使一开头就被吃了好几个子,他都有翻盘的历史。岛上的这盘棋很难说他亏了多少,他只是没有想好如何突破老人的棋势。他应该能想出方法来,他应该有这个力量,他还年轻,有的就是力量。
  复盘一直到半夜,他似乎要睡了,突然脑中跳出了一招。这棋上的一招通常要连着一串的棋步,十多步,几十步,甚至有对整个盘面的反应。而这是对整个老头棋风的突破和应对之法。
  他精神恢复了,继续在脑中进行着棋局。脑中的棋局似乎比看着盘还要清晰。老人在岛上,也是在脑中下棋吧。陈晓冬越想越清楚,对老人的棋路有了一种整体了解。虽然他无法确定能否占优,但还是能够应对下去的。
  清晨陈晓冬就起身,在街头小铺子里吃了一点小吃,又动身去辣椒岛。
  这一次一上小岛,陈晓冬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棚屋。推开门的时候,发现里屋的门也开着。陈晓冬径直走进里屋,没看到老头,只有老女人在。老女人正在茶几边往一个包裹收拾东西,抬起头来看到他。
  这次看到陈晓冬,老女人眼神有着一点温暖的感觉。
  “你是来找他的么?他昨天发病,已经被送到县医院去了。”老女人平静地说。
  “你没去?”
  陈晓冬突然觉得自己的问话奇怪。他实在不知她是老人的什么人。如果是老人妻子的话,她不会听任丈夫进医院而不跟去的。
  “他们用船送他,抬他的人说小船上坐不下我。我想也是。他已经闭眼。没有知觉了,用不着我跟着了。”
  “你是说,他不行了……”
  “是啊,早些日子就不行了。昨天你看到的他,正好是回光返照吧。”
  ’
  陈晓冬对老人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感到奇怪,他奇怪的是面前的老女人。老女人的声调是平静的,似乎早就做好了这一切的准备。不知她已经跟了老人多长时间?听她的说话应该是有文化的,因为她说了“回光返照”这个词。
  陈晓冬低下头来,看到那盘棋还在竹茶几上摆着,一动没动。陈晓冬还是有点不相信,老人在生命最后的一盘棋上还能表现出那样的力量来。他只是摇着头。
  老女人说:“没错的,这是他最后一盘棋,我让它摆着。他很遗憾没有下完。”
  陈晓冬说:“是啊,没下完。他下得好,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棋手……真是可惜,我已想到能破解他的棋,没想到……”
  陈晓冬说着这句话,发现自己说错了,也许老人已经不在了,他还这样说着棋。然而,老女人眼光平静,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
  “你能破解吗?你走走看。他留下了一步应对的棋。”
  陈晓冬觉得更奇怪了,老人能够知道他想到的下一步棋?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又看了看老女人,老女人正在把一件衣服抖开来,又叠整齐。
  陈晓冬拈出一个黑子来,朝另一个方向飞了一步。这是他在反复的复盘中想好的,他以为这是对付老人最坚实的办法,对付他的飞也用飞的方法。如果老人来断的话,他就借那外面一子拓开局面。而里面的黑棋就是再封一手也是能够做活的。
  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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