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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4月-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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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女人朝棋盘看了一眼,随手拿起一个白棋来,朝棋盘上放去。这一放陈晓冬就觉得好笑了:那手白棋放在了棋盘的底线上。从棋理上来看底线不到最后官子是不下棋的。因为这一步棋没有目数,几乎是废棋。一般不会下棋的才会摆在那儿,略微懂一点棋的人都不会放。陈晓冬想站起来,不再下下去了。但他再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手棋在这当口,正好把两边的单薄的白棋连了起来,而把三线上的一块黑棋整个地浮起来了,根本无法做活。
  飞,老女人放的这一步白棋,也是一个飞,一个大飞,一个向下的大飞。
  陈晓冬把白棋连上,出头而去。老女人随手又在那边四线上飞了一手,似乎完全脱离了这里的战场,却把黑棋要前行的路预先挡上了,并且占了很大的目数。这两手棋一下,陈晓冬发现她是真正懂棋的。那底线一手看起来是一步废棋,却争到了后面有着大目数的棋。也许真的是老人留下了招数。陈晓冬这时开始认真起来,他一步步走得实在,争取打开局面。而老女人似乎没有棋路,东一手西一手的。陈晓冬想与她交战,而在一个片区中,纠缠了十几子后,他运用了完全的算路,但一点没有占到便宜,却发现白棋走得更厚了。昨天与老人下棋,白棋赚的只是势,今天老女人已经完成了实在的空。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啊,他走的棋似乎根本不是对手棋。
  陈晓冬抬起头来看着老女人。老女人本来还在收拾东西,此时手停下来,正等着他下棋。她的眼中完全是一种棋手的沉着眼光,那眼光在盘面上铺洒开来。
  她平静的神情,使她的皱纹显得淡了。她虽然老了,陈晓冬又一次想到她年轻时候肯定是很美的。许多女人到了年老后就完全变化了,而她的老只显示在皱纹上。她的身姿与脸型还是美的,特别对着棋盘。有一种特殊的色彩。
  又走了几手,盘面的距离越来越大,陈晓冬觉得只有投子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输法的。她不可能走的是老人留下来的棋,她是走着自己的棋。如果老人可能留下开始的第一步棋的话,那么后来的棋不可能为老人预测到,除非他是神仙。而且陈晓冬能感觉到,她的棋与老人根本不是一种棋路,她似乎是随意的,眼前的她还站着,她的手边还有在行棋中收拾好的两个包袱。
  陈晓冬把棋轻轻地放在了盘上,老女人低下头去把两个包袱扎在了一起,那神情似乎只是帮老人把棋摆完了。
  陈晓冬站起身来,低头垂手说:“你能帮我复一下盘吗?”
  老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眼中流动着平静悠长的光,她的神情又不像在拒绝。
  陈晓冬说:“你棋下得好,我觉得你比……他下得还好。请你指点我一下吧。你肯定读过很多书,你肯定经历过很多事,你和他一起,应该和他下过很多盘棋。他的路子还是固定的,而你是棋无定法……”
  陈晓冬说得很激动,老女人摇摇头看着他,多少被他打动了,便说:“我没和他下过棋,我只是看他下棋。岛上没有棋,他总是对着我说棋,只是他说我听。他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啊。”
  陈晓冬拉着老女人坐下来,像对着师傅一样听她说话。老女人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和人对着面聊天了,说的话不清不楚的。老女人说她没读多少书。读过的书也都忘了。
  “我来和你说一个古代故事吧,忘记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
  老女人抬起头来,似乎在想着不知什么年代的事:“有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棋士,有一次来到一座山里,与一个老媪下了一盘棋。棋士输给了老媪。”
  陈晓冬听过呕血谱的故事,相传北宋围棋国手刘仲甫,奉饶天下先,却在骊山与一乡下老媪对弈一百二十着,被杀得大败,顿时呕血数升。
  接下去。老女人说的是陈晓冬没有听说的了。老女人说,当时棋士求教老媪棋艺。老媪朝屋角一伸手,让棋士把那边的一张凳子端过来。棋士向屋角走了几步,看到前面有着一摊水,再走近时,发现那竟是一汪很深的水塘,上面只有着一块石头。棋士想踩着石头过去,看起来石头是平整的,但一踩上去才发现石头是歪的。棋士身子一歪就朝深水中倒下去了。到底时又发现是倒在一块干地上,眼前根本没有水,只有一块斜歪的石头,只是刚才映着水,让人有平整的错觉。
  那个老媪对棋士说,你在棋上懂得很多,就会生出智障来;最大的智障,就是你心里的“我”的感觉,棋是两个人对手的,你一有成见就容易为人所乘。你要把智障排除掉,要把心里的东西都清空了。但那里又不是绝对的空,那里是有的,是“有”圆融了成一个“空”,而那“空”又在对局中化成了“有”,这样的“有” 好像没有立足之处,但处处都能立足了。
  陈晓冬听得清楚又有点糊涂,看来老女人还是不习惯说话,口齿不清楚,表达得也不清楚,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怎么说。说完了,她就自去收拾了。
  陈晓冬向老女人告别,老女人让他把棋带走,说这里不需要棋。陈晓冬便背着棋包独自走了。
  离开了辣椒岛,船划开一段水面,见岛四周的红亮形成着一圈光晕。陈晓冬想那也许正是他视觉的错觉呢,可这错觉竟是那么美。
  回到县城,陈晓冬去见小陆。小陆见面就告诉陈晓冬:鲁秋然送到县医院时已死了。
  陈晓冬对小陆说到了老女人。小陆听说老女人会下棋很是惊讶,那神情仿佛陈晓冬说的是天方夜谭。后来小陆想起来说,是有这么个老女人,但绝对不是鲁秋然的妻子,她是跟着鲁秋然来的,似乎是他家的一个老佣人。这个鲁秋然原来很有钱的。
  小陆又补充了一句:这个女人听说年轻时是专门供文化人消遣的艺伎,时间长了,也许会跟着识一些字,下一点棋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陆这么总结说。
  多少年以后,社会有了很大变化,棋赛也恢复了,陈晓冬在各种棋赛中得到了各种名次,成了一个专业棋手。经历与对局,让他的心不断地充盈着,他见着的类似鲁秋然的怪招多了,也都能应付了。他在棋界已是很有名气了,然而在他心里总还有着一个老女人的身影。下完一盘棋,他便会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东西排出去。那个圆融成一个空的境界,似乎总在遥远处,只见其影难见其形呢。
  '责任编辑:程绍武'
  奇迹故事(短篇小说)
  作者:李妙多
  一头猪的生存与死亡
  凌晨三点半。一辆车驶过楼下,像一个过度肥胖的妇人那样迟滞。即使在十七楼,也是可以听得很清楚的,即使在睡梦里。更不用说车里发出的叫声,那是一头猪。
  此时,空气被沉重的夜涂得昏黑,这黑密度太高了,风都刮不起来,虽然正是最适合和风轻送的暖春。好像谁都打烊了似的。包括马路边橱窗里的百合花水仙花香子兰,统统都失了明地甚至停止输送香气,尽管花蕊都还残留着白天渗出的汁液。
  有人在十七楼翻了个身,把棉被压在腿下,露出半个精光的屁股。在他隔壁住的,是一个长期加夜班的年轻女人,她刚卷下黑色长统丝袜,扔到地毯上,把热水倒进盆里开始擦洗身体。她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清洁。她一边用模糊的意识想着,是不是该换个工作。再过五分钟,她就会躺到床上去,也许二十分钟后,她会睡着。
  也有个别人醒着,看样子还没有睡觉的打算。他从楼门出来,手上什么也没拿,正快速地准备穿过马路。有车驶过了,他只好被迫停下来,头微微地向后仰一点点,像在审判什么。
  他离这辆车最近,因此他最清楚地听到了猪的叫声。这叫声似乎引起他的一些联想,比如说一片漂在河里的菜叶或者一只缺口的陶碗。再荒诞一点,还有可能是什么人背着婴儿跳过一条水沟之类的情景。叫声越来越远,一声高一声低,像瘸了脚。
  发出叫声的那头猪和这三个人就此作别。
  此刻要往哪里去,那猪心里大概有些数。据研究,猪的智商其实是很高,可能高过人。它早已经察觉到,今天这个日子不一般。
  一个小时前,它正在猪栏里酝酿睡意。这一阵子,晚上总是失眠,白天却昏睡不醒。有别的猪提醒过它,这该不是怀孕了吧?可是证据不大充分。大约两个星期前,有一头隔壁栏里的猪被牵出去,经过它的时候,死命地往它后腿上蹬了几下。难道这就足以酿成一场事故了吗?真让人厌恶。或许是最后那一下?那头猪最后用鼻子猛地顶在了它的肚子上,似乎还用前腿钩住了它……紧接着就被三个人拽了出去。那时,它感觉到一股很强大的吸力。
  仅此而已。何况,它还不能确认对方是公的还是母的。并且,它也许有点过老了。
  这头猪为此困惑。当然它并不打算向任何人——不——任何猪咨询一下。这是一头极其内敛孤僻的猪。一生如此,还没来得及改变。
  一生。它的数学不好,无法计算所谓“一生”的长度。
  但它对出生还有些模糊记忆。头一个见到的好像不是母亲,或者父亲、兄弟姐妹,甚至也不是它的同类。它的记性也不是那么好。
  但它记得第一次看到的人的模样。无法想象,世上竟有长得那么奇怪的东西。头上顶着一撮毛,一副小气样,脑袋小得跟猪睾丸似的,想来好使不到哪里去,小鼻孔朝着地下出气,那呼吸一定不顺畅吧,两个前腿抬在空中,挥来舞去,蹄子向里卷起来,好像有谁要跟他抢东西哪。有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奇怪,他们互相哼哼着,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鼻孔撑天……看吧看吧,呼吸不顺畅。
  它并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简直懒得搭理他们,所以它很少跟他们说话,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好了。尽管它对人很不满,很想冲出去咬他们,很想对他们说,你们这些蠢猪!
  那些活泼而快乐的同伴,总是吵个不停。一会儿拱猪栏,或者啃墙壁,不然就在泥地里打滚,还会跟人撒娇卖痴,充分秀出它们平生所会的才艺。它们说,猪的一生苦短,必要尽情享乐,充分体验,包括和人的关系。还有,它们还说,要我生些后代出来,以延续生命。猪很懂得要把生命发挥到极致的道理。
  偏偏这是一头极其内敛孤僻的猪。而它的内敛孤僻源自于它与生俱来的悲观和天才般的敏锐。这种悲观敏锐又让它自视甚高。它认为是比别的人,甚至是别的猪,看得更通透。猪的生命,本质上是无解的,荒诞不经的,必将归之于零。因此,没有必要欢欣鼓舞,纵情,癫狂。只需要默默接受,再加以小范围的反叛。尽管这生命比别的——比如说人,都来得要高贵。
  它知道,最终难逃命运。
  猪栏里很舒服,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适合睡眠也适合静坐冥思。有人会定点送来食物,睡前还可以看到一两点星星,当然近来越来越少见。所以尽管这里的生活缺乏自由,但它从未想过逃跑。同栏里有一头猪就很想。它平日在人前乖巧玲珑,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只要人一背转头它就开始打地洞。每次当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凿地声时,我们别的猪就爬到墙角假装睡过去,不至于把冷漠表现得过于明显,只是在心里说:以为自己是野猪呢。
  身为家猪,它还算称职。在人看来,它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起哄,不闹事,不乱哼哼,不策划逃跑事件。在人前十分温顺有礼貌。因为它看起来不大合群,人总爱拿它开玩笑,把它归为猪里面的哲学家,道家,或者是犬儒那一派的。幸好在猪听来,那只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哼哼。否则这会加深它对人的厌恶和仇恨。它不喜欢浅薄武断又肉麻的玩笑。
  只有它自己明白这是一个阴谋。它有一种天才,知道严格遵照自然规律没有好下场,那只会让被拖出去斩碎的日子加速来临。因此,它反其道而行之。它不像同伴们,乐天知命地吃吃睡睡,得空就配种。它尽可能地节食,假装有一副好胃口但苦于胃部过小因而食量不大。尽可能地少睡。当它闭眼瘫倒在地的时候,多半是在想一些和猪无关的问题,或者说是和整个猪类、整个宇宙都有关的问题。
  这种掩人耳目的策略证明是有效的。它如愿以偿地成长得很缓慢。人现在会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眼神观察它,简直有些悲情。别的猪在第十二个月就被如期转移走,它却几乎要在同一个猪栏里迎接它的曾孙子辈了。
  它不太记得这已经是第几个春天了。开始想下一步怎么办。也许自己真是太老了。人不够聪明,并且忍耐力低下,他们也许会对自己采取什么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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