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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名?”
“那时,我们就不用在这里演唱了,我们在电视里唱!” “那我就看不见你们了。” “我们送你一台电视,那样你就可以看见了!” “不用送我东西,我老了,挣了钱自己留着,该给自己准备嫁妆了!”
依娜神采飞扬,她光洁的额头闪闪发光,她高声大嗓地说:“我不要嫁人,我要歌唱,我要歌唱。”闪闪发光的姑娘站起身来,高举起双手时露出了丰润腰肢上的肚脐,“我要歌唱!”
酒客们回以热烈的口哨和欢呼!
他是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回来的。走进村口,就听见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但是却没有人因为狗叫声出来看上一眼。要在过去,他领导的民兵,早就提枪四处察看了。那时人们很少四处走动,警惕性很高的民兵们操演的机会并不多。现在,人们开始四处走动。有事的人们四处自由走动,没事可干的人,也四处走动,再没有背枪的民兵查验路条了。为了不让人以后议论自己是偷偷摸摸回到村子里来的,他想暗地里闪出一个人,用当年民兵严厉的口吻喝问:干什么的?!他答应一声,机村人都会知道他回来了。有气要出的,有账要了的,都可以找上门来了。
但没有人出来,狗叫了一阵,也偃旗息鼓了。有生人出现,不叫几声,没有履行狗的职责,再叫,主人要骂大惊小怪了。现在,村子里一天见到的生人的数量都要超过见到熟人的数量了。狗真要认真地叫,早把肺挣破了。他转身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停止吠叫的狗在左右张望,然后,就看见自己拖在身后的影子。月光很淡薄,影子也很淡薄,薄到好像步子稍快一点,那影子就会被风吹散。
他回到自己家已经空置多年的老房子里,听见檐口巢里的鸟在梦呓,霉臭而呛人的尘土味充满了鼻腔。这座石头外壳的房子外面看起来还很坚固,但在里面,每走动一步,那些椽子、横梁与桁架,都在轧轧作响。他不想开灯,不想看到灯光下这久未收拾的屋子里的破败景象。但他还是开了灯,因为他需要让机村人知道他回来了。他不能让机村人笑话自己半夜回来连灯都不敢开。他开了灯,又站到窗前,把筑巢在窗棂上的一对野鸟惊飞起来。两只鸟扑噜噜飞起来,发出很夸张的惊叫,在夜空里转着圈子。他只好关了电灯,让那对受惊的野鸟又飞了回来。
他在暗夜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被稀薄月光笼罩的世界,听见那对归巢的鸟在互相安慰。在觉尔郎峡谷那么多年;除了花草树木,与他终生相处的就是这些生灵了。他似乎已经能听懂它们彼此的交谈。
那两只鸟,尖嗓门说:“害怕呀,吓死人了呀。”
粗嗓门说:“不怕,不怕,这家人的电灯抽风才亮了一下。”
“该不是老太婆的魂魄回来了。”
“可她是多好的老太婆啊,天天都把新鲜的吃食摆在窗台上。”
“可她死了……我怕……”其实,那鸟婆娘并不特别害怕,已经睡意朦胧也不忘记撒娇罢了。
鸟丈夫也睡意深重了,咕哝说:“……哦……不……怕……”
索波想再让电灯抽一下风,但他没有。鸟夫妻的对话让他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人已经去了,想有多少用处?不如不想。他这个念头是对盼,一阵音乐声飘来让他的注意力转移了方向。音乐不是高音喇叭里涌出来的,村广播站早就消失了。
那是人在演奏。是当地说唱英雄故事的说唱艺人的六弦琴声。一阵节奏明快的乐声过后,歌声响起来,那是关于觉尔郎古国传奇的古歌。琴声引起一个人声。一个人声引出更多的人声。低沉的吟唱声在月光笼罩的地方弥漫开来,像一片比月光稍亮的亮光,像一阵比月光稍沉的轻烟。这些歌,有人天天在游客中心的舞台上演唱,但那演唱与这演唱截然不同。这是机村人自己在为自己吟唱,没有那些花哨的拔高的炫技,没有口哨与掌声。一段唱毕后是一片深深的带着回想的静默。在这静默中,他看见歌声传来的那个地方,那座房子一半沉浸于夜色,一半被灯光照亮。村子,还有村子四周的山野已经深深睡去了。但那座房子灯光闪亮,没有听从月光的安抚,那么激动地醒着,而且还大声歌唱。
歌唱的间歇,那些静默四处弥散,走到比灯光,比歌声更远的地方,笼罩了山冈与河流,当然也笼罩了村庄。
就这样,在回到机村的第一个晚上,他就被吸引到酒吧去了。当他抬脚越过月光与那片灯火的边界时,他的感觉像过去的战争电影一样,一个潜行的人突然被强烈的探照灯光所照亮。他闭上眼睛,接下来,夺命的机关枪声该响起来了。但枪声并未响起。他睁开眼睛,看见机村的男人们围着一张张桌子,端着酒杯热烈交谈。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他又试水一般趟着灯光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正放下手中报纸的达瑟看见了他。这家伙先是一脸惊奇,然后,笑容慢慢浮到了他的脸上:“索波!”
他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嗡嗡的交谈声立即停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驾着灯光向他蜂拥而来,扎在身上像是密集的箭镞一样。他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想起古歌里吟唱一个牺牲的将领:“利箭扎满了他的身体,他伸开双臂,颤动的箭杆仿佛要再次发射……”
人们都站起来,看这个离开机村那么多年的人慢慢走近。慢慢走到门廊下那九级木梯前。一步步走上了门廊,脸上的肌肉紧绷,眼里的目光凶狠又躲闪,一屁股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面。
达瑟迎上去:“索波?”
“我不是鬼魂。”
达瑟大笑起来:“听听,他说他不是鬼魂,就是说他也相信有鬼魂了!”
拉加泽里把达瑟划拉到身后,将一罐啤酒打开。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说:“欢迎你。”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你是机村人,我看得出来,但我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你当大队长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我是拉加泽里,我哥哥是……”
索波举举手,意思是自己知道了,不必说下去了。很多人的名字,都会令他生出愧疚之情,他当然不希望别人说下去了。拉加泽里就住了口,在他对面坐下了。
坐了好一会儿,他也不开口说话。拉加泽里说声自便,起身坐到另外的桌子上去了。
达瑟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啤酒,狠狠抹去了嘴唇上的泡沫,声音也变得尖厉了:“索波你还敢回来?!”
索波就深深地低下头,说:“我就是机村人,我只好回来。”
“你杀死了我的朋友!”
索波抬起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到肚子里,又把头深深地低下了,没有说话。
“你还带人拆掉了我的树屋,毁掉了我的书。”
现场一片静默,大家伙看着这一切,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要是过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段恩怨就了结清楚了。而索波低头坐在哪里,也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对方没有回应,达瑟浑身颤抖着,叫着那个死去多年的猎人的名字,呜呜地哭了。
索波又坐了一阵,然后猛然起身,喝干了啤酒,说:“我知道还有要算账的人,我累了,明天再来。” 离开酒吧的时候,他却觉得一身轻松,跟来酒吧时的情形完全两样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算有了个开头,有了开头就行了,怕的就是事情永不开头,而让人心里愁烦。
6、这四五十年来机村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题,就是盼望什么或不盼望什么。
最初,是来到机村的工作队向人们宣传,时代变、了,祖国建设一日千里,人们应该有很多盼望。他们还一一罗列出这些盼望。有些盼望画在宣传画上,有些盼望写在文件里。但不论这些盼望的形式如何,承诺是一致的:当那些盼望一一实现,人们会无忧无虑,生活在一种叫做“共产主义”的天堂里。过去的机村人只知道一种天堂,那是佛经里说的天堂。佛经里的天堂富丽堂皇,金沙铺地,银汁为溪,珊瑚为树,水晶为房,但人们除了影子一样飘来飘去,没有特别的生趣。倒是共产主义天堂的描述更具可爱的烟火气:“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饭食方面的土豆烧牛肉,机村人倒是吃过几代人了,只是顿数上还嫌稀少罢了。
这天中午,拉加泽里和公司里的人吃了饭,坐在门廊上端起一杯啤酒慢慢啜饮,脑子里却想到如上这些问题。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本县地方志专家写的书。那个人他认识。是他上中学时的地理老师。老师是自治州政协委员,喜欢看《参考消息》,喜欢讲美国法国日本这些国家的事情。这本书是个背了三四架相机的游客扔在这里的。有好几天,那本书就让风吹着啪啪哒哒地翻过去。又让风吹着啪啪哒哒地翻回来,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也鼓励公司员工看书。但看的都是技术方面的书,如何测定土壤成分,松毛线虫病的防治对策,混生与单一林木群落的优劣比较,等等。没有人看这样的闲书。拉加泽里之所以看了这本书,是因为他在风把那本书翻来翻去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作者名字,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对侄儿说,看看那书里写了些什么?他侄儿就坐下来翻看那本书,看了不多一会儿,就发出了夸张的声音:“嗨,书里有机村的名字!机村被写到这书里了!”
机村会被写在一本书里,这值得让一个机村人的声音变得夸张。
“拿过来我看看!”
侄儿却把拿书的手背在了身后,说:“现在我晓得你该给我一个什么职务了!”他侄儿跟他在公司里已经干很长时间了,早先,小伙子想当副总经理,他没有吭气,后来他又自己想了一个什么主任的名头,当叔叔的也没有同意。但小伙子在这个事情上头一直是非常坚持的。
“我帮你看了材料,我是你的秘书!总经理秘书!”
拉加泽里沉下脸,侄儿就把书递到了他手上。
是的,这本小册子里提到了机村,但着重说的是隧道那一头,那个古歌里的王国,如今名声越来越大的风景区。看了这些文字,拉加泽里想,妈的,要是没有那个地方,机村这个地方就不存在了一样!仔细想想,机村跟四周山野里那么多长久地深陷于蒙昧时代的村落一样,没有确切的记忆。是有一些传说,但那些传说,大多也是讲山那边那个早已陷落的小小古国。机村人一直生存到今天,却连一点像样的记忆都没有留下。他想,要是那个时候的人也像今天这个时代的人盼望这个又盼望那个,并且因此而振奋复又失望的话,应该是有故事会流传下来的。比如,他拉加泽里的经历就已经变成故事在四周的村庄里流传了。当他走到镇子上,人们会在后面指指点点。
“哦,就是那个发了大财又进了监狱的人。”
“就是那个失去了女医生的男人!”
“听说那个女医生敢用电钻把人脑袋打开!”
想到这些,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对侄儿说:“那么,过去的人真的就除了传宗接代,吃饱肚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
“那还要干什么?”
“那就不会有故事流传下来了。”他差不多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侄儿却摇头,说:“这是达瑟问题。”
这是一个机村人自己创造出来,流传了二十多年的词:达瑟问题。意思是像过去在树屋上看书的达瑟想的问题,也是一个泥腿子不该想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造成的后果必定是:非疯即傻。
侄儿因此有些忧心忡忡。拉加泽里丢开书本,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
这时,达瑟又出现了。
他来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是和索波一起来的。索波第一次出现,他就声称有账要算,索波也承认有账未算,人们则等着看这账是怎么个算法。想不到两个人却朋友一样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离了。
想看台好戏的人们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接受了两个仇人变为朋友的现实。这件事情固然有些离奇,但要是因此就大惊小怪;那这个时代让人惊奇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虽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拉加泽里跟索波两个机村的传奇人物彼此间并不熟识。所以,刚刚见面两个人都有些生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要么眼望着别处,要么一心对付杯中的啤酒。但那只是刚开始的时候,等索波跟达瑟来酒吧多了,这种生分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一天,三个人坐在门廊上,气氛早不再像开初那么尴尬沉闷了,大家也不说话,但那种闲适松弛的意味就像风中起伏的麦田,那起起伏伏的美丽,不用睁眼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