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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天州煤矿一班人有思想准备,说罗市长已经下过一回。
七八十人戴上矿工帽,穿上矿工服,从大竖井里直直地下到千米深处。
下井前,罗成先领着众人看了井口不远处的抽水站。一股一搂多粗的大水哗哗地吐入池中,沿渠而去。矿上人指着四面山上山下的大小矿井说:“和到处开井有关,水层被打穿,天州煤矿井下的地下水日渐增多。”魏二猛很化解地说:“天州煤矿过去听说地下水也不少。”天州煤矿人说:“从来没这么多过,我们加了水泵都有点抽不过来,又去调大功率泵了。”魏二猛手下的副总龙在田一指四周说:“我们各处批准开井,也都有规划,考虑到这些技术情况了。”罗成挥了挥手:“先下去看吧。”
干站在上边说话,阳光照着都很轻松。黑咕隆咚一下来,再有微微的灯光照着,所有人都感觉不一样了。走在高大的拱形巷道里,一行人踏响着沉闷的回声。
贾尚文说:“人就是地上生活的动物,一钻到地底下,心态都变了。”
罗成感到人群都有点畏惧不安,心说:一到下边嘴就没那么硬了。走了几百米,就着巷道灯光,看见巷道顶和两侧都汪汪渗水。再走,脚下就趟着没脚面水了。天州煤矿的人边走边介绍:“这块地区的地下水情况特别复杂,四处乱开小煤井,天州煤矿胆战心惊。”走到一处,他们站住问罗成:“罗市长,还用往前走吗?”罗成问众人:“大家有感觉了吗?”贾尚文、孙大治连连说:“感觉很深刻。”众人也都纷纷附和,同时提心吊胆地上下左右观望。罗成说:“这感觉还不行,咱们再往前一直到工作面上。”
看到传送带迎面源源不断送过煤来,人群全走得像随时要拔脚逃跑。
叶眉走在前面。罗成听到上面有响声,几步上去将叶眉挡到一边,头顶哗嚓脱落下一片煤来,落地少说也有三四百斤,没下过井的人吓得后退仰望,似乎即刻塌方。罗成挥了挥手:“这叫掉皮,躲开了就没危险,离塌可远呢。”说着拍了拍叶眉肩膀,让她别受惊,就领头往前走,众人也便硬着头皮跟着往里走。
又走了上千米,才算到了工作面,一台煤机正啃着煤层。
工人们见市长领着这么多人来看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看完天州煤矿,到开发区办公楼,罗成主持了现场会。近百号人将椭圆会议桌三四层围满,罗成坐在长圆桌顶端,他让洪平安将一份他画满注释的黑三角煤井示意图贴在身后墙上,说:“我代表市稳定社会领导组和市政府主持这个会议。今天第一个问题,是解决黑三角存在的严重安全隐患。”他站起来,指了指整个地图,指了指居中的天州煤矿:“天州煤矿是个国企大煤矿,它处在黑三角盆地中央,自然也可能处在地下水层低洼处,就现在井下水与日俱增的情况,说明我们四周盲目开井已经危及天州煤矿的存亡,所以我们今天要形成的第一个决议,就是立即关停天州煤矿四周最近的这些大小煤井。”罗成指了指地图,画了一圈:“这涉及二百多个煤井。”
魏二猛同开发区上上下下全睁大眼没话。
罗成问坐在两侧的孙大治、贾尚文等市领导:“你们有意见吗?”都说没有。罗成问坐在对面的魏二猛及全场:“你们黑三角开发区的领导层有意见吗?”魏二猛扭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副区长龙在田。龙在田说:“是不是能够区别对待?”罗成说:“你能做到对天州煤矿的安全有保障吗?”龙在田说:“区别对待肯定是要做到有保障。”罗成说:“那我要请你到天州煤矿当安全员,天天下井,你能做到吗?”龙在田眨着眼嘿嘿了:“我要是没有这摊工作,可以去。”罗成非常严厉地一伸手:“可以调动你的工作。”
龙在田瞟了一眼身旁的魏二猛,不说话了。
魏二猛说:“我们同意罗市长刚才做出的决定。”
罗成说:“我刚才是提议。现在市、开发区还包括乡三级会议,如果对提议没有意见,就形成决定。”他扫视了一下全场:“谁还有意见,可以站起来提。”没有人提。罗成接着说:“还没完,开发区八百多大小煤井煤窑,除了刚才说的二百个,还有许多自身存在着安全问题。”罗成又转圈拍了拍地图:“该看的我都看了,该下的我也都下了。按照你们所说的五类煤矿,第五类人背煤的,需要全部关掉。第四类人力猫腰推铁斗车的,我认为绝大部分也要关掉。剩下三类、二类、一类,我看了,也有相当部分要关掉。说得再严格点。五类、四类、三类煤井煤窑,应该一刀切,全部关掉。一类、二类要等重新做了安全技术鉴定,才允许继续生产。”
会场和煤矿下的巷道一样静得发沉了。
魏二猛又看看身旁的副区长龙在田。
龙在田又眨着眼说话了:“这样一搞,黑三角开发区的经济基础所剩无几了。”罗成说:“只能怪你们的基础没搞对。黑三角这样乱挖滥采,漫山遍野黑了水黑了天,怎么还能搞得下去?光安全隐患这一条,就让你们站不住了。听说你们小事故没少出过,三个两个的伤亡没断过。真等出了大事故,你们去坐法院?”龙在田说:“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我算了算,这黑三角开发区没了经济基础,也就基本名存实亡了。”
罗成说:“今天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就是目前这个开发区还有没有必要在原来的意义上存在下去?”
全场都呆了。
罗成说:“刚才关于关井停产一事,大家要提不出说得上来的反对意见,今天就形成决议执行了。关于开发区要不要存在下去,或者如何转型,今天我只提出问题大家讨论,不做决议。”魏二猛这次自己弓着站了起来:“两个问题是一个问题。一旦关了绝大部分煤井煤窑,开发区真有可能名存实亡。”罗成说:“你的意思,关井停产这个决议也要再讨论了?”魏二猛说:“开发区是龙书记当市长时亲自抓的典型。”罗成很威地抬了抬手:“老龙当市长时抓的工作,我当市长自然要接过来抓。”
魏二猛软着声音硬着态度:“那您是不是和龙书记商量了再说?”
罗成说:“和老龙及市常委商量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魏二猛像汽车上自动收起的天线慢慢坐下,又站起说:“我们总得替大多数人考虑。”
罗成隔着会议桌看着他说:“你第一不就是讲的在场的和不在场的开发区的这些干部吗?”魏二猛还要张嘴,罗成话没断:“第二,你可能要讲在开发区挖煤的上万农村劳动力,是吧?”魏二猛没话了。罗成说:“如果找不到开发区新的经济基础,那开发区相当一部分干部是要另谋出路。现在,黑三角大多数技术原始的煤井煤窑肯定要关闭,劳动力也要另谋出路。我今天提两个思路:一个,如何利用这一带女娲补天乡、精卫山这一类古老的文化景观,开发旅游资源,同时绿化群山搞绿色经济;一个,市政府可以策划一个再动员五十万人走出天州去全国打工的现场会,解决农村剩余劳力。其他还有什么思路,要靠诸位想。”
魏二猛又像一节自动收起的弯天线坐下了。
黑三角开发区升县级没升成,在场的干部最高是副县处级,余下不过是科级、副科级,面对七八个正副市长、市委常委,自然没敢吭大气的。但事关所有人的大小乌纱帽,空气绷得紧紧的。罗成明白这个,他先紧了螺丝,又松一下,双手一指全场:“诸位是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啊?”见罗市长脸色放和缓,众人有说话的:“是没思想准备。”罗成说:“刚才魏二猛把两个问题连在一起,我看暂时还是把两个问题分开。第一个问题,我刚才说的那些危及天州煤矿的煤井煤窑和自身危险的煤井煤窑,从今天起都要关闭,这里当然涉及很多操作,譬如你收了人家费,现在关闭该如何结算之类,但我今天说一句话,关闭已经是决议,令行禁止,大家必须执行。第二个问题,开发区到底有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要存在如何转型,今天只作为问题提出来。如果你们在一个月两个月若干月内能够找到新的经济基础,那我支持大家转型,要不,就不如划回西关、太子、女娲三县更布局合理。大家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全场静着。
魏二猛咬着嘴唇眯着眼,脸上永不消失的笑容也消失了。
龙在田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罗成最后说:“开发区未来体制如何,要靠大家群策群力,也要请示市常委并上报省里,才能最后决定。”
五
魏国知道,现在不明里也要暗里和罗成对着大干了。
魏二猛是他的亲侄子,动魏二猛自然和他有干系,只不过这一条还其次,这年头亲戚关系不那么贵。魏二猛是他在天州的实力基础之一,这比亲侄不亲侄更重要。一个当副市长的,下边没有一群魏二猛这样的亲信,也就是空头市长了。现在看来,罗成不光是动魏二猛这个人头,要动的是整个开发区体制,这让魏国更咬上牙了。
黑三角开发区是魏国联络相当一批天州中上层干部的聚宝盆,从白宝珍数起,上百号干部在黑三角占着股份。当然不是在区政府和管理局里占,而是在黑三角股份有限公司里占,这三家本是一体,变换壳子,为了多种功能。魏国自己有的是进项之源,犯不着在这里占这点干股,但是有一批干部远水楼台不得月,魏国用黑三角这块资源,就把他们都联络在里头了。搞掉黑三角,他云山雾罩地晕倒了这么多人,就全吹了。好没有了,倒留下埋怨。比这更严重的是,魏国知道大局。开发区原是龙福海的政绩,罗成一旦把黑三角搞掉了,龙福海脚下就动了基础。
现场会完了,罗成分派魏国落实关井闭窑。
魏二猛问他怎么办?魏国说:“先把通知都下到罗成划定要关的煤井煤窑,剩下的你等我话。我今天就赶回去找龙书记。”魏二猛说:“真要按罗成说的,把这绝大部分煤井煤窑关了,那黑三角开发区就名存实亡了。”魏国说:“这明眼人都看得见。”他看了看魏二猛和魏二猛周围聚的七八个亲信:“你们有意见,写信往市里省里告啊。前一阵,市里有人写了一封举报信,闹得罗成一两个月不消停。你们无论是署名的,匿名的,写上一些,那罗成日子就不好过了。”
魏二猛眯着眼点点头:“现在是得以攻为守。”
魏国说:“关键是信要写得有力。千八百字,八毛钱邮票一贴,弄得罗成焦头烂额。”
魏二猛看看左右:“现在也只有背水一战了,开发区存亡在此一举。”
魏副市长赶到龙福海家报信儿。龙福海震怒,冷笑一声,哼,真到了要摊牌的时候了。
六
一路回天州,罗成一上车,就晕晕乎乎把自己交给别人了。他在汽车的颠簸中做了一些很英雄其实也很累的梦。车开在路上,他呼呼睡着了,几个拐弯,他歪倒在一旁叶眉的身上。叶眉将摩托交别人开着跟在后面,她陪着罗成。叶眉调整了一下身体,让罗成的头舒服地枕在自己肩上,伸手摸他的额,烫得吓人,呼吸像牛一样粗。洪平安坐在司机旁,用矿泉水湿了一条手巾,递给叶眉。叶眉用手巾擦了擦罗成的脸。罗成略有知觉,微微摇了摇头。叶眉擦完,将毛巾敷在他头上。
走到天黑的时候,罗成醒了一下,问:“到哪儿了?”洪平安说:“路过太子县小龙乡了。”罗成含糊不清地说:“上东沟村看看村村通汽车路和学校修好没有。”洪平安说:“以后再去吧。”罗成说:“不。”很快到了东沟村,车灯照过去,司机就高兴了:“路修好了。”一踩油门,汽车一直爬上坡,开到了村里。东沟村刚修好村村通汽车路,看见大晚上就有汽车开进村来,都很新鲜。
两辆汽车一辆摩托在小学校门口停下,很快就围上一群人。
陶兰、郭小涛也来了。校门口添了一盏很亮的路灯。陶兰见洪平安、王庆从前后车里出来,问;“是不是罗市长来了?”洪平安走到后面拉开车门看了看,对陶兰说:“罗市长下乡太辛苦,睡着了。”
陶兰说:“我们看看他行吗?”
洪平安让开车门。
陶兰和郭小涛站在车门口往里看。司机亮了车内灯,罗成还枕在叶眉肩上昏睡不醒。叶眉用手指嘘了一下,轻声说:“他病了。”陶兰伸手摸了摸罗成的手,手发烫。她看看罗成,看看叶眉,眼泪像珍珠串一样挂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她说等等,跑回屋里拿来一条围巾,递给叶眉:“这是给罗市长打的。天凉了,骑车下乡可以围上。”又把一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