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泰蕾斯明白他的用心。她竭力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他们说到下雨和天晴。他们想尽量说些家常话。洛朗抱怨说房间里太热了,泰蕾斯说气流是从楼梯的小门下进来的,他们便带着突然的震颤转向小门。洛朗连忙把话题转向玫瑰花、炉火,以及他所看见的一切,少妇则努力寻找答案,使他们的谈话不至中断。他们彼此后退,又装出无拘无束的样子,企图忘掉自己是谁。他们以陌生人相待,好像只是出于偶然才让他们面对面坐着。
不论他们怎样掩饰,一个奇异的现象出现了:当他们说着空洞无聊的话时,彼此却能猜到对方在平平常常的话语中的真正思想。他们无法避免地要想到卡米耶。他们的目光在交流着过去的一切,在他们高声的、偶尔几句的闲话背后,总以目光保持着连续和无声的谈天。他们口中发出的词句,毫无意义,前言不搭后语,甚至相互矛盾。他们全部身心都在交换着无声的语言,在回忆着可怕的过去。当洛朗说到玫瑰花或是炉火,这个或是那个时,泰蕾斯却明白无误地听出他在追忆小船上的搏斗以及卡米耶沉沉的落水声;而当泰蕾斯对洛朗的所谓提问回答一个“是”或“否”时,洛朗也总了解她在说她记得或不记得的犯罪的某一细节。他们就这样心不在焉地交谈着,并不需要词句就能明了彼此深层的思想。他们并不懂得他们所发声音的意义,而是逐字逐句地洞察彼此秘密的思想;他们能一直高声地谈话,但却无需停下来相互了解。这种不断想到卡米耶形象的固执记忆,逐渐激起了他们的恐慌。他们明明看到了彼此在互相猜测而不立刻住嘴,是因为心里的话自动涌到了他们嘴边,道出了溺死者的名字,描述谋杀的经过。于是,他们使劲把嘴抿紧,停止了他们的聊天。
但在沉寂中,这两个杀人犯还在谈论着他们的被害人。他们觉得彼此的目光在用明确、尖锐的语言,刺破对方的皮肉,直达对方的心脏。有时,他们似乎仍听见自己在大声说话。他们的感官错位了,他们的视觉变成了奇异而灵敏的听觉,能够清楚地在彼此的脸上看出对方的思想,这些思想还发出怪异、响亮的声音,震撼着他们的身心。倘若他们敢大声喊叫“我们杀了卡米耶,他的尸体就在这儿,躺在我们中间,让我们四肢发冷”的话,他们也不见得能听得像现在这样真切。就这样,在房里安静而微湿的空气中,这一可怕的、无声的交谈始终在进行着,而且越来越清晰、越响亮。
洛朗和泰蕾斯的无声交谈从他们在店铺里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开始。接着,回忆便按先后次序接踵而来,他们交替讲述着尽情淫乐的日子、犹豫和愤怒的时刻以及杀人时那可怕的一刹那。说到此,他们咬紧嘴唇,不再东拉西扯,惟恐不由自主地突然说出卡米耶的名字。然而,他们的思想并没有停止,仍然在杀人后的焦虑不安和等待时的惴惴不安中游走。这就又使他们见到了丑陋的形象,想到了横卧在陈尸所石板上的溺死者的尸体。洛朗的目光一闪,向泰蕾斯道出了他的全部恐惧。泰蕾斯被逼到了极点,好像有一只铁手撬开了她的嘴唇,使她陡然大声把谈话继续下去:
“你在陈尸所看见他了,对吗?” 她问洛朗,并不说出卡米耶的名字。
洛朗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提出这问题似的。在这之前,他已从少妇苍白的脸上看出这个问题了。
“是的,”他从喉头里挤出了答案。
两个杀人犯都打了一个寒颤。他们靠近了炉火,两双手伸向火焰,似乎有冰冷的气息突然窜过了温热的房间。他们坐在那里,蜷缩成一团,沉默了片刻。不一会儿,泰蕾斯又轻轻地问:
“他显得很痛苦吗?”
洛朗不能回答。他做了一个害怕的手势,仿佛是为了避开一个丑恶的幻觉似的。他站起身,走向床边,又突然折回,张开双臂,向着泰蕾斯走来。
“亲吻我吧。”他伸出头颈对她说。
泰蕾斯站了起来,穿着睡衣,脸色苍白。她的身体微向后仰,臂肘支在火炉的大理石上。她注视着洛朗的脖子。在那白色的皮肤上,有一块红斑。涌上的血扩大了这斑痕,使它成为炙热的红色。
“亲吻我吧,亲吻我。”洛朗重复道,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少妇把头再往后仰,她不想与他亲吻,接着,她用手指戳在卡米耶的啮痕上,向她的丈夫问道:
“这是什么?我不记得你有这个伤疤。”
洛朗仿佛觉得,泰蕾斯的手指戳穿了他的喉头。当她的手指触到伤疤时,洛朗惊得向后一缩,痛苦得呻吟了一声。
“这个,”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么……”
他迟疑着,但他终究不能撒谎,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实情:
“这是卡米耶咬的,你知道,就在小船上。没什么要紧,已经好了……亲吻我,亲吻我。”
说完,这个无耻之徒伸长了脖子,他感到脖子上烧得慌。他希望泰蕾斯吻他的伤疤,他认为这女人的亲吻能平息刺痛他皮肉的啮痕。他把下巴抬起,脖子向前伸去,要求安慰。这时,泰蕾斯几乎已卧倒在火炉的大理石上,做出无限厌恶的手势,以哀求的声音喊道:
“哦,不!别吻那儿,那儿有血。”
她重新跌坐在她的矮椅子上,全身颤栗,双手蒙住脸。洛朗惊得目瞪口呆。他低下头,茫然地看着泰蕾斯。突然,他以野兽似的动作,把她的头捧到他那双宽厚的大手中,并用力把她的嘴按到卡米耶的啮痕上。他按着,并把这个女人的头死命地在他的脖子上压了几下。泰蕾斯放弃了,她发出低微的呻吟,几乎窒息在洛朗的脖子上。当她用手挣脱出来后,她便使劲擦自己的嘴唇,向炉膛里啐了几口,一句话也没有说。
洛朗对自己的粗暴举止羞愧难当,便开始慢慢在房间里走动,从床边踱到窗口。他方才痛苦极了,伤口处灼热难忍,这才强求泰蕾斯的亲吻,而一旦泰蕾斯冰冷的嘴唇触到他灼热的伤疤之后,他却感到更痛苦了。他用暴力获得的这一吻使他痛苦不堪,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愿意再有第二次这样的亲吻。他注视着这个今后要和自己一起生活的女人,她颤栗地蹲在火前,只有背部朝着他。他在心里反复想着,他已不再爱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也已不再爱他了。泰蕾斯沮丧地呆在那儿,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洛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言不发。这两人都不无惊恐地确认,他们的热情已经死了,他们在杀死卡米耶的同时,也杀死了他们的情欲。炉火慢慢熄灭了,一块通亮的大火炭,在灰烬中闪闪发光。房间里的热度渐渐低下去,花在枯萎,浓密的空气中充满辛涩和倦怠的气味。
突然,洛朗产生了一种幻觉。当他踱到窗口,又转身踱回床边时,他似乎看见卡米耶隐身在火炉和大立橱之间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被害人的脸孔是淡绿色的,并且在抽搐着,正像他在陈尸所的石板上看见的那样。他呆在地毯上,昏昏欲倒,只得靠在一个柜子上。泰蕾斯听他喘着粗气,抬起了头。
“在那儿,在那儿,”洛朗惊恐地说道。
他把胳膊伸得长长的,指点着刚才瞥见卡米耶惨状的黑暗角落。泰蕾斯也感到恐怖极了,走过来紧靠在他身上。
“这是他的画像。”她声音极低地喃喃说道,像怕她前夫的画像会听见她说的话似的。
“他的画像?”洛朗问道,头发根根竖起。
“是的。你知道,就是你从前为他画的。我姑母说从今天起就应该把它移到她的房间去,大概是她忘记取下来了。”
“真的,这真是他的画像吗?”
杀人犯还在犹疑不决,不敢认定画像就是他画的。他神志不清,竟然忘了这些不协调的线条就是他自己勾勒出来的,而使他恐惧的这些肮脏的油彩,也正是他涂抹的。他在惊慌之中又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了油画的真面目。这幅丑陋的肖像画,构思低劣,画面模糊不清,在黑乎乎的底色上,显出尸首一般的鬼脸。他自己的作品,竟以可怖的丑陋使他震惊、窒息。尤其是那浮现在松软、淡黄的眼眶里的两只白眼,让他准确地联想到了陈尸所里溺死者的腐烂的眼睛。他呆在那里直喘气,一时还以为泰蕾斯在哄骗他,是为了让他安下心来。等认出确是画框以后,他才逐渐平静下来。
“去把画取下来,”他轻声对少妇说。
“啊!不!不,我害怕,”少妇颤栗着答道。
洛朗又浑身抖起来。他看到画框消逝了,只剩两只白眼,长久地瞪着他。
“我求求你去把它取下来吧,”他哀求他的妻子说。
“不,不。”
“那我们把它翻转过来,这样我们就不怕了。”
“不,我做不到。”
杀人者既胆怯又卑贱,他把少妇推向油画,自己则躲在少妇背后,借以逃避淹死者的注视。她挣扎着跑开了。他想显示大胆,便走近画像,举起手想寻找钉子。可是,画像上的目光是那样尖锐、丑陋和深长,洛朗本也怒目相向一阵,但最终还是被击败了。他倒退几步,低声抱怨道:
“不,泰蕾斯,你说得对,我们做不到……让你的姑母明天来取下它吧。”
他又低下头,来回踱着,无时不感到画像在看着他,目光在追随着他。他按捺不住,不时地向画布瞥上一眼。于是,在黑暗深处,他总是看见淹死者那阴沉而毫无生气的目光。一想到卡米耶就在那儿窥视着他,洞察着他的新婚之夜,注视着泰蕾斯和自己,他就恐惧万分,几乎绝望得发狂。
这时,发生了一件别人不屑一顾的事情,然而却把洛朗吓得魂不附体。他站在火炉前,忽而听见一种抓挠的声音,他的脸立刻变得发青,胡思乱想起来。他以为是卡米耶从画像里走下来发出的声音。后来,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声音来自楼梯上的那扇小门。他看了看泰蕾斯,她也吓呆了。
“楼梯上有人,”他轻声说,“谁会从那边来?”
少妇并不回答。两个人都想到那个溺死者,他们的脑门上沁出了冷汗。他们一起躲在房间深处,等着小门突然打开,卡米耶的尸体迎面倒在地上。抓挠声越来越尖、越来越乱。他们想,是那屈死鬼正用指甲在扣门板。在将近五分钟里,他们不敢动一动。最后,那里传来了“喵”的一声,洛朗慢慢移近过去,这才认清是拉甘太太的那只虎斑猫。由于疏忽,它被关在房里,想出去,就用爪抓挠后面的小门。弗朗索瓦惧怕洛朗,它纵身跃上椅子,竖起了毛,四腿挺直,恶狠狠地逼视着它的新主人。洛朗并不喜欢猫,弗朗索瓦使他害怕。在这灼热和恐怖的时刻,他认为猫会跳到他的脸上来,替它过去的主人卡米耶复仇。这个畜生大概什么都知道,要不在它那奇特的、大睁着的圆眼中,怎么会藏有仇恨呢?洛朗经不住猫的逼视,垂下了眼睛。正当他要用脚尖踢弗朗索瓦时,泰蕾斯叫道:
“不要踢它。”
这声叫喊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荒唐的思想侵入了他的头脑。他想:“卡米耶的灵魂一定附在这猫身上了,我必须杀了它……它的神情就像个人。”
他没有踢它,他害怕听到弗朗索瓦用卡米耶说话的腔调和他讲话。接着,他又想起,泰蕾斯在他们淫乐的时候,曾开玩笑说猫是他们交换亲吻的证人。于是,他对自己说,这畜生知道得实在太多了,该把它从窗口扔下去。可是,他没勇气去这样做。弗朗索瓦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它伸长爪子,愤怒地弓起脊背,傲慢而冷静地注视着敌人的每个细小的动作。洛朗看见它的眼睛射出金属般的光芒,感到很困惑,慌忙把通向餐室的那扇门打开。猫尖叫了一声,溜出去了。
泰蕾斯在熄灭的火炉前重新坐下。洛朗又继续在床和窗之间踱来踱去。他们就这样等着天明。他们没想到睡觉,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已死去了。只有一个愿望支撑着他们,就是走出这个窒息人的房间。他们被关在一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到异常不舒服。这时,他们真想有人把他们隔开。他们相对无言,激发不起从前的热情,感到非常窘迫,他们希望有个人能把他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长时间的沉默烦扰他们,令他们无法忍受。在这沉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