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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象那应该是个雨中的阴天,使人忧郁情不自禁柔样起来的天气。一双穿着凉鞋的修长的脚踩着路上的雨水,轻盈,飞快地小跑着,水花在地的脚下辟叭四溅,同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皮鞋,球鞋和雨鞋比,这双脚格外富有活力,犹如一只鸟穿梭飞行,在粗笨斑谰的走兽之上。
他的情趣不自觉地深受流行歌曲和抒情小诗的影响,就像看到“雪碧”汽水立刻产生对广告片上飞贱的汪泉的联想,另外他也设计不出更别致同样充满浪漫情调的场合,正处于炎热中的尘土飞扬的城市,还有什么比一场雨更叫人惬意更感到清爽的?他现在已经过了格外怕被人说酸的年龄,酸就酸点吧,能酸起来也说明自己不老。
当然,她只能同时也是顺理成卓地避进了对她敞着门的书店,对面雨骤然大起来、她正可以借避雨之际在书店翻翻书。
还有什么比下雨和读书更以联在一起更能制造困愁的器物?
他不想让她一眼就看到他,那也许会使她一惊、一愣,感到局促、不自然或慌乱。怆有这种体会,瞬间的不知所措会促使人下意识地抽身走开,即使留下来也会作出超出本意的冷淡和肃穆。应该等她站稳了,在书店时呆住了,对这个环境自在了,同时又感到有点无聊,开始观察四周,这时,再让她看到自己。
会不会认不出来呢?不,当然不会!否则还怎么叫有缘?
看到自己会怎么样呢?似乎只有嫣然一笑得体也更富有暗示,马林生生自己呢?他拿不准自己会不会脸红,是脸红一下显得自己年龄虽大依然纯洁给人印象好呢,还是大方爽朗老练豁达让人看着喜欢?他觉得还是后者更有派头,就大方爽朗!
说什么他可没想好,显然不能像熟人那样打招呼,还有个谁先开口的问题,这问题好像比较次要,谁先开口都可以,看谁现成的问候先出口吧。接下来呢?可以互相注视,打量一会儿,看对方变没变样儿,但这时间不能过长,过长没话光互相踅摸就容易讪讪的了。也只好接着聊书了。他可以介绍一些新书、问她一些看了那本他推荐的书的观后感。她会不会喜欢呢?这好像也无所谓,她喜欢,有所领悟,自然可以越说越近。不喜欢,他也可以随之改口,共同鄙薄,嘲笑一番作者粗浅和才岳智低,同样可以说到一块去。而且,一起鄙薄他人比一起称颂他人更容易使议论者有亲密无间和匀结在一起的感觉。姑且定她不喜欢那本书吧,她应该是个有主见、不那么轻易就得到满足的人,否则难保不在遇见他之前先被别人勾搭走了。
他们聊得很开心,他的真知灼见、妙语雅谑不时使她忍俊不禁,咯咯笑起来,更加热情地望着他……这里,他的想象有点梗阻,她总是面对着他,因为那天他对她晴清晰的记忆就是她面对着他时的那个笑容,这有点像和一张照片谈话,无法变换姿势,也不很难生动活泼地深下去。
后来,当然是她走了,雨停不停她也终究要走。互相通报姓名,住址了么?有没有定了一次约会时间?会不会显得太快了点?双方都有些轻浮?像写小说一样一厢一情愿?留待下次吧,为了更真实。
马林生就这样胡乱想地站了一天。后来外面真下起雨,气氛愈发逼真,他几乎魂不附体了。
第六章
“星期天你想上哪儿玩呵?”
“随便。”
“你喜次去哪公园吧,你说?”
“哪儿都成。您怎么,星期天想动弹动弹了?”“我是想带你去玩,我答应过带你玩一次,我说到得做到。”
“我无所谓,星期天呆家里也可以不一定非去,真的。”
“去去,要去,我们也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你想去哪儿?”
“……想不出哪儿好玩。”
“去游乐场?”
“去过了没劲,贵的。”
“那去八达岭、十三陵?你还没见过长城呢?”
“真的和电视里不一样么?我不想去,我们同学去过都说没意思,累得要命看不着什么。要去就去个近点的地方。”
“那咱们就去划船吧,去紫竹院或者北海。”
“行,你看看着吧。”
马林生星期六就开始作准备,买胶卷和仪器,像个娘们儿似的把各种出门的零碎装了满满一网兜,既兴奋又忙乱临出门还不住地问儿子:“这些吃的够么?要不要再煮俩鸡蛋?”
马锐看着父亲网兜里那些不新鲜的甜面包和谦价的粉肠小肚说:“够了都吃不了。”
“吃不了就使劲儿塞,咱们这是罢餐。”马林生眉飞色舞,口气豪爽:噢,忘了,水忘带了,快去拿手壶。”
“要我说,这些您就甭带了,公园什么没卖的?回头挤车再都挤烂了,拎着也怪沉,何必呢?”
“也好。”马林生想了想,豁然开朗地笑着说,“中午饿了我带你去下馆子,咱们好好嘬一顿。也好也好。
马林生放下网兜,甩着两手,“这么倒也省事。”
他本来还想让马锐换件好点的衣裳,想想也作罢了,何必搞得那么隆重,倒不自在了。
“要不要叫上夏青一起去?”出门时他了还朝儿子眨眨眼说。
“叫她干吗?”马锐挺不高兴,不喜欢他爸说这话时那模样儿。
街上人挺多,公园里人也挺多,净是些带着孩子来逛公园的年轻夫妻,也有单身父亲或单身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来玩的,但那些孩子都很小,马锐这个年龄的男孩眼着父母在公园里逛的倒不多。
他们到公园已经有点晚了,游船都租出去了,租船处仍有很多人排着队耐心等候,本来不大的水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式游船,就像一脸盆水里飘着过多的香皂盒子。特别是那些造型粗笨、颜色艳俗的鹅船、鸭船,既占水面又操纵不便,坐船的人就是用力蹬踏它也行驶不快,晃晃悠悠妨碍着别的船划行。
马林生先是在大租船处排了会儿队,后来发现这么等下去遥遥无期,只好死了划船的心,只觅趣处,也端着个照相机,指着一路看见的亭子、垂柳、山石,花丛什么的让马锐站过去留影。有时看到格外精致的去处,自己也挺胸凸肚背着手站在花前柳下做画中人,他兴致勃勃地率马锐登山,每到一坡便回首眺望,连声赞叹,作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心神怡的状。看到一枝花儿他便凑过去欣赏一时。俯向嗅它一嗅,赞它几句天生丽质。见到一块乱石,他也要围这端详一遭,以手扪之,以指叩之,夸它几声奇峭清峻,沿途那些或曾耳闻或不根本不晓得他是老几的鸟人写的鸟字,他是留连忘返,细细揣摩,一步三回头黑迹已逝殛自恋恋不舍,玩得那叫有滋有味儿那叫热闹忽喜忽惊忽嗔匆外,每每要将自己的得趣之处与马锐分享。
“呵,笑呵,你不笑我怎么照?”
他从取景框里看着马锐,连笑带叫,惹得路人纷纷投来目光。
马锐匆匆一笑,“咔嗒”一声,他从照相机后露出脸,冲马锐大叫:“你骑那石头上去一手揪着树枝再来一张。”
后来,他行至后山,看到花木掩映,山石遮蔽内的一间厕所,顿觉尿意盎然慌忙丢下儿子急急奔向那厕所。片刻,踱了出来,神情茫然。
他似乎也闹得有点累了。
父子二人在甬路边一张长椅上坐下,半晌无语,他差不多抽完了一支烟时,儿子:“你觉得有劲么?”
马锐瞅他一眼没吭声。
“说实话,没关系。”
”没劲。”儿子说。
他赞成地一点头,“我也觉得没劲。”
“马锐,说真的、今天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他们来到临湖的一个茶亭相对坐下,马林生给儿子买了一瓶汽水和一盒冰激凌,自己要了杯茶,从他们坐的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湖中来回徜徉的游船和船上笑嘻嘻的男女、儿童以及他们打的五颜六色的阳桑“我早想找这么个机会了,今天看来挺合适。
“我又怎么啦?”马锐一脸不乐意。
“你没怎么,都挺好。我就是想跟你聊聊,了解一下你近来的思想。”
“你可以到学校去问我们老师,我近来表现怎么样。”
“我不是那意思”马林生有点焦急,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就是随便聊聊,不管你近来的表现如何。像……像你平时和你的那些小朋友闲聊一样。”
马锐看着爸爸,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那……聊吧。”
“说真的,马锐,你是不是对爸爸有意见?”
“没有。”马锐顿时紧张起来。
“真的真。”马林生用胳膊肘碰碰儿子的胳膊,十分亲热地凑近他,“有意见就说,没事,我现在正虚心着呐。”
“真的没有。”马锐把身体往后靠靠,丝毫不放松警惕地说,“这话你上回问过我,我也回答过你了。”
“唉——”马林生吧了口气,“也难怪办不信任我,我过去的表现也确实汉法让你信任——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去特恶劣?”
“没有没有。”马锐再三说,“您别自个折磨自个。”
“那你觉得我过去挺好啦?”
“这个嘛……”马锐回避着爸爸热忱的注视,“当爸爸的不都这样儿么?您比别人也没突出到哪儿去。”
一条游船划到他们近前的湖畔,一个年轻的爸爸停桨给依偎在妈妈怀里的花朵般的小女儿照相,一家人都笑容满面,在湖光映照下容光焕发、小女孩儿撒着娇发着嗲,嫩声嫩气地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马林生被这一家人构成的幸福情景深深的吸引住了,片刻,才转过脸来对马锐说:“从前,有一段时间,咱们要比现在亲密一些。”
“我小的时候?”马锐试探地问。
“对,你还记得么?”
“模模糊糊吧,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呢。”
“现在懂事了?”
“喂……现在更不懂了。”
“你小时很乖,比其他孩子都显得要乖。”
“是呵,我也觉得我现在是在退步。”
马林生心中一阵烦燥,谈话要这么进行下去又要落入一个批评一个检讨的旧套路,怎么推心置腹地交谈就那么难?
“我不觉得咱们现在的关系不正常吗?”
“我是说,在如此亲的两个之间,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难道不该更亲热、亲密些,更无所顾忌无话不谈赤诚相见些么?”
“我没对你隐瞒什么呀,那次抽烟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就没再抽过也没有再跟老师捣过乱……”马锐诚恳地望着爸爸,马林生凝视了他几秒钟,扭过脸去一口一口地抽烟,神情沮丧。
太阳稍稍有些倾斜,光线柔和了一些,湖岸四周的林带更加殷绿幽深,不同树种的枝叶豢色的细微差辊层次鲜明地呈露出来。湖水更加耀眼了,似乎被镀上一层厚厚的金漆,重重叠叠钻石一般不停变幻着受光面,把阳乐从四面八方折射过来,使马林生不管把眼睛往哪个方向看都会感到焊花般弧光闪烁。
他被这种直射眼中的强光刺激得几乎都要流泪了。
“你觉得我做得不够是么?”马锐怯生生地又充满友好地问道,“你想把咱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儿?”
“不是我想把它变成什么样儿子。”马林生充满感情地说:“而是想让它成为它应该的那种样子。”
“它应该是什么样儿?”
马林生回过头来看儿子,“你说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儿?”
马锐认真地想了望,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父亲,困惑的摇摇头,我想象不出来。”
他是那么严肃,卷重,他的真诚感染了马林生。但当他想要回答儿子这一问题时,他同样了陷入了困惑和迷惘,这才发现,他对正常的父子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儿,脑子里并没有一个现成的、条缕分明的蓝图。
“它应该是……”他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地措辞,“互相尊重又互相关心同志式的……对,互相尊重这一点很重要.可以说是至关重要,是一切一切的基本——你以为如何?”
“我对您尊重当然很容易……”马锐吞吞吐吐地说:“问题是……”“我也会对你同样尊重像你尊重我一样。”
马林生看到儿子眼中的不信任和怀疑。
“怎么你不相信么?”他爽快地检讨自己,过去我对你一直是不太尊重,经常挫伤你的自尊心,这是我的不对,今后我不会那样了,我要改正一向对你的态度,老实说,我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想告诉你这点,我对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很疚,对我曾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你表示悔恨……”“呵,没什么,您别这么说……”马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