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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你怎么说话就那么肉麻?我什么话都听就是不爱听漂亮话。我这并不是为我,老实说,我比你过得好,也比你经得住事儿。好些搁你那儿是事儿在我这儿都不算什么压根儿不住心里去时我这可不是追你下的套儿使的计,犯不上,有你没你我照过。我是把你当个挺可怜的朋友,希望你别太惨了,你们男的鲁劲儿是有,可要说韧劲儿真赶不上我们女的。
”
齐怀远目光变得柔和了,语调也透出一种真诚的关怀、“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我是说自己的。精神要没有寄托,你还会回到老样子的,有意无意去找别人麻烦挑别人的刺儿时你需要个女人,即便不是我也应该在别的女人的身上下下功夫。天下好女人多着呢,会有一个能让你看上的。我看过你的面相,你命里还是有个女人的对你不是一个能自己单独生活的人,需要有人做伴儿,别灰心,你不是一辈子总倒霉,你的苦已经吃到头了,你命里还有一段好日子。你是那遇难呈祥,先苦后甜的命。”
“我越来越确认了。”马林生缓缓地说,“你就是我一生在等的那个人。虽然你老了,虽然岁月无情地改变了你,使你颜面蒙尘,眼中含垢,但我越跟你拄,就越感到你身上有种熟的东西,那是我在梦中的幻境中无数次勾勒过的,无数次描绘过的,现在,让我握握你的手,看那感觉是否正确,是否依然未变……”马林生握住齐怀远那修长但已不光滑的双手,把她拉近,用眼在她的双眸深处仔细寻究,他盾到的是由于过多过久地蒙受痛苦和心酸而黯淡无光的瞳孔,看到的是由于操劳和辛苦而发黄布满血丝的睫膜。这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不再明亮眼周围的皱纹密集犹如被漩涡裹绕,但他在里央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发同面对一尘不染的镜子。
他看到那双眼睛渐渐湿润,黑亮,像一层水雾蒙住了镜面。他不知这水雾来自那双眼睛,只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影影绰绰。
他对这一发现悲痛欲绝。
那些天,马林生总是凝视齐怀远,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站姿坐姿和行走徐跑以及蓦然回首。几乎是以一种绝望的心情来尽力捕捉她残存的旧貌,以求证实自己井非由于恍惚和激动再次认错了人时她改变得太厉害了,他看得越仔细就越觉得陌生,他无法区别哪些特征是她固有的哪些是生活的痕迹,他试图用回忆少女S来就比照,可小女S模糊了,退远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苍白影子,无论他如何努力构想,那少女的脸庞总是远地隐于暗处没有线条和细节,连想象也逐渐贫乏、狭窄,心里想的是少女S,而脑海出现的则是更真实更鲜明的齐怀远。具有强烈现实更换的齐怀远完全取代少女S,封团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角落,使其须臾不能展翅。惯于在黑暗中翱翔的蝙蝠终于坠落下来。
他只能面对齐怀远,对那张倍受摧残的脸进行徒劳的复原。
他看得愈清楚便愈感到绝望。他恨自己的视力朗好,使一切昭然若揭,一切可回避。于是他去眼镜店配了一副老花镜。每当和齐怀远见面时便戴上这副花镜。
从他戴上那副花镜那天起,少女S便在他眼前各处复活了,栩栩如生地走来走去,同他说话,做着各种亲岵的小动作。只要他不接触她的身体,她就总是在镜中那么年轻、光鲜,充满青春气息。
后来,他在任何时候都不肯摘下这副眼镜了。只要他戴着它,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于净,柔和,人也都显得温顺、文质彬彬,个个都像亲兄弟一样相似。在眼镜里他的家舒适宜人,儿子也不再是那么一副惹他生气的倔犟嘴脸。他看上去十分清秀,恬静得像个姑娘,就是跟他赌气时脸上的表情也依然是温柔可人。
当他在晴空下戴着那副眼镜四处走动,上班、下班,和亲近的人打交道时,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美梦成的申离别喜悦和庆幸。
但每到夜晚,当他摘下眼镜,躺在被窝里,眼前一团漆黑,他便又跌落回往日的沮丧和无望的深渊,感到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紧紧攫住了他时在黑暗中白天的一切清楚地浮现,犹如一觉醒来梦境依然莺回,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不合逻辑的粉碎。
他清醒之极,以至完全无法入睡,一夜又一夜地辗转反侧,想合眼的意图往往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抵消产,压制了,他几乎是强迫般地大睁着双眼整夜盯着天花板,疲倦已极眼睛皮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眨都不眨一下。直到黑暗在曙光的照耀下一点点变稀变淡,室内的什物轮廓渐渐显现,他忙戴上眼镜,眼皮才像铡刀一样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过去。
他恐惧夜晚,恐惧黑暗,一到晚上上床时间,便如大祸临头,百般为自己找理由,扭扭捏捏不肯上床,那一关灯就会凉然出现的噩梦般的清醒使他心耗身损。
他开始服用安眠药,尽管一次次加大剂量,但始终无效,只能使他更兴奋,更狂躁。后来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吞进小半瓶子“利眠宁”,一下昏迷过去。
他被迫去喝酒。
那次醉酒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很想再次体味那飘飘欲仙的透明感,哪怕需要忍受随之而来的剧烈头疼。可他无论怎么喝也喝不出那感觉了。总是喝得口刚顺恶心,就头晕,随之控制不住地呕吐,吐完只剩头疼和浑身冰凉,躺在床上更觉黑暗无边。
第十六章
在马锐看来,父亲自从戴上那副怪里怪气的眼镜,就整天失魂落魄的,由于眼镜遮住了他的双眼,使验上最后的那点聪明神态消逝殆荆他的脸本来就不很生动,近来更加灰暗木僵,厚厚晶亮的眼镜片迎光闪烁时尤其给人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他的性子倒是变得温和、沉默,甚至显得有些懦弱。他从没再高声呵斥过儿子,连语气稍微恶的问话都不曾再有。他变得对马锐不闻不问,有时马锐主动向他请示或汇报些学校和家务方面的问题,他大都置若罔闻,最多嗯哼几句语焉不详地敷衍了事。
他似乎从戴上眼镜后就没正眼瞧过马锐一眼。
他完全龟缩隐藏在眼镜后面了。
起初,马锐以为父亲是沉浸在爱情之中无暇他顾。他清楚父亲和铁军妈的关系的戏剧性关系。他起码一次亲眼目睹了他们在偷偷拥抱,但就是那次拥抱也在他心中留下了疑惑。
齐怀远是属于纵身投入,而父亲则腰板挺得笔直,像是在接受长官的授勋,两条腿甚至是立正在一起的。这似乎可以解释为男人要保持重心在接纳扑上来的女人,但那挺立僵直的躯体总给人一种公事公办、冷冰冰的感觉时特别是他的神态,绝不是一种陶醉,而是木然,听任摆布的容忍和好脾气,马锐不止一次发现,当父亲和齐怀远相对而坐说话时,父亲的表情是轻松的、怡然自得的,说话的口吻也相当亲密无间,甚至带有几分调情和爱慕。但齐怀远如果无意或有意碰了他一下,譬如说摸了一下他的手,他脸上虽无变化,但被接触部位会倏地一颤,谈话也会戛然而止,似乎什么东西被从他们之间冷丁抽走了,线断了。
他摸不准父亲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对现状满意还是对从前感到厌倦。父亲倒从不抱怨,可马锐看着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希望父亲能和铁军妈无牵无挂地游玩,创造一些快乐。
秋天了,正是去郊外野游的季节,他和铁军共同促成了几次出游,但他发现每次父亲和齐怀远野游归来,父亲总显得疲惫不堪,情绪低落,如他询问,便回答:“好看是好看,但没意思。”去了几次后,便不愿再出门了,只在家中闲坐或去齐怀远那里吃坂时吃饭给他们俩带来的乐趣似乎要超过其他一切。他们轮流坐庄,购买了各种菜谱,不厌其烦地极为教条地按其规范精心制作。当马锐看到父亲饱餐了一顿美味佳肴,脸上所露出的满足和惬意,那种货真价实的幸福感,才恍然大悟。其实他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能折腾会玩,也井非时时刻刻都在为具体的苦恼或巨大的忧患所困拔,他的悒郁更多地是来自无聊,无以排遣空闲的时间时他根本不会玩也没有培养出任何别致的情趣,只对吃熟悉,只对吃有浓厚的兴趣,终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上一顿对口味的好饭。除了吃还是吃!
连玩都不会!连份哪怕是像打麻将这样的席俗乐趣都不具备!他的寂寞可想而知。
他唯一的放荡方式就是酗酒。
马林生终日喝得醉醺醺的,有的时候是越喝越沉闷,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有的时候越喝话越多,见谁和谁打趣儿,谁说什么插进去就抢白人家一顿,不管老少男女,生的熟的,路边上两人闲聊他也搭腔。不但马锐喷有烦言,街坊四邻也侧目而视。他公开住在齐怀远家,经常几天不回家,还得马锐来找他,老邻居们都说马林生“堕落了”。夏太太见了他的面干脆都不太理他了。
那日,马林生回家拿换洗衣服,一进门见夏青正和马锐坐那儿说话儿,便一副抱歉打扰的诡笑:“哟哟,没看见没看见,我这就走马上走。”
夏青当场脸就红了,被他弄得不知所措。
马锐脸上也挂不住了,沉下脸说:“您是不是又喝多了?”
马林生嬉皮笑脸地说:“没说你们不对呀,干吗又冲我瞪眼睛。”
“你少胡说八道的,也不知道分个里外人怎么跟谁都这样儿?”
“对对,我是外人,我走,我回避还不成?”马林生点头哈腰的,只管怪笑儿瞅夏青撅着屁股从衣柜里翻衣服。“夏青,没事常来呵。”
夏青哭笑不得,尴尬万分,“我就是没事来坐坐……”“有事也可以,有事没事都欢迎。我现在不在,这家就是你们的了。”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马锐急了,从座位上蹦起来,你大人开这种玩笑也不脸红——都哪的事呵!”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马林生笑着摊分手,胳膊上搭着衣服像个街头卖处理服装的小贩。他笑眯眯地糗前对夏青说:“他是嫌我碍事了,其实我一点没想有意添堵。真是就为回家拿趟衣服,绝对是无意中……”“爸爸,你说这话你还像个爸爸么?”
“夏青,你说,我像什么?你最公平。”
夏青掉脸对马锐:“我回家了。”起身便走。
“别走呵,这多不合适呵。”马林生还在后面嚷,“我这心里多过意不去——马锐,快追上去呀,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然后他咯咯笑,“还不好意思呢,还脸皮儿薄呢。”
马锐气得脸都青了,您要没酒量您就别喝。您低级趣味别在我们身上找乐儿。”
“有什么呀有什么呀。”马林生闭眼咽下一个涌上来的酒嗝儿,不耐烦地说,“连个玩笑都不能开了?你也忒不经一逗了。”
“没你这么逗的,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
“我这么开玩笑怎么啦?玩笑还分怎么开呀?”
“你是个大人……”
“噢,光许你们小孩跟我们开玩笑,我开开你的玩笑就不成?”马林生振振有词地对儿子说,“大人怎么啦?大人生活中更需要欢乐!”
“那您就跟孩子一样?”
“那也没什么不可以!”马林生手点着儿子胸脯说,“别那么心胸狭窄,开朗点,你还真得学习学习大人的涵养。嘁,开个玩笑怎么啦?知道你们也不是真的,这会儿成真的,你就麻烦喽。”
说罢撇下儿子匆匆而去。
“我是真拿我这爸爸没办法,”马锐对小哥们工们叹道:“都快变成无赖了。”
“他怎么变得这么快?”夏青皱着眉头说,“过去挺懂礼貌的。”
“就打认识你妈之后。”马锐笑着对铁军说,“不是叫你妈带坏的吧?”
铁军笑说:“我还觉得我妈变了呢。”
他们俩现在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呵?明铺暗盖的,腐化得不像个样子。到底打不打算结婚?老这么下去对你妈影响也不好呵,咱们是不分头探探?”马锐十分担忧。
“是得找他们好好谈谈了。”铁军说,“街坊说点闲话倒没关系,别回头派出所找我们家去。”
“得催催他们了,我看要不催,这俩不定拖到什么时候。
这也是终身大事,别那么稀里马哈的。”
“这人看来是得到岁数就有配偶,要不多少都有点变态摸不准道。”
孩子们笑。
“爸,您这会儿出去吗?”
“干吗?”正在桌前点一沓钞票的马林生站起来,把钞票掖裤兜里,“我还有两小时才走。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