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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嘴也毒,我们俩,包括我们俩的父母,都经常被奶奶诅咒。有一次,她痛骂我母亲后,一条麻绳忽地,毒蛇一般飞到我母亲脚下:有本事你就死!我儿子瞎了眼,找了你这个资本家做老婆———资本家这个新词我奶奶当时掌握不好,发音很古怪:猪笨家;要不是我父母感情深,估计我母亲也自杀过很多回了;我奶奶说我伯母伯伯统统都生癌死,真的就说对了;我奶奶说我,全身发烂死得连狗都不拖,现在看来好像也基本正确。
她生前还诅咒堂哥长大生不出孩子,被人枪毙,腿被狗拖,也应验了一半。靠走私发达、拥有本市房地产半壁江山的阿宝,正室、偏房,加上在野党,怎么折腾也没有孩子;他自己经常开着凯迪拉克,连系安全带的习惯都没有,反正,至少我死后,他还是一样风流倜傥、到处留情、毫不结果地快活着。
小时候,语文课老师一讲到地主婆,我就立马想到我奶奶。我认定所有的地主婆都留着长指甲,因为我奶奶的指甲总是很长,常年剥葱弄蒜,总是黄绿色的。我脖子上也有过它们作业的痕迹,是因为一个同学不还我书,还把我的书包带拉断了。我一路哭着回家,奶奶没听完,就啪地抡上一记大耳光———废物!哭哭哭!就像你那没用的老妈,哭有屁用!明天给我把他书包撕烂!
我尖着嗓子回嘴:老师会骂的!你不读书,你当然不怕!
奶奶扔下芹菜,扑上来就掐我的细脖子。长指甲豁地划开我的腮下。我奶奶咬牙切齿:没有出息的狗东西,不如趁早死了省钱!要是你明天不敢撕他书包,看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的狗腿得以保存并被警察使用,是阿宝第二天一放学,直接把那同学的书包抛到校门口的老榕树桠上。回家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向奶奶汇报。奶奶当场煎了一个荷包蛋给他。奶奶说,有出息!做人就这样!
我对我奶奶满腔仇恨,不是因为她没有给我煎荷包蛋。我实在认为我奶奶是个恶婆。在我的所有的记忆中,都透着对我奶奶的诸多恶行的深深排斥。我恨她。尽管我完全继承了她骄傲的容貌,不像阿宝,和我伯母一个模子倒出来一样。
奶奶死后第一周没有来访问我。我想她急于施恶忙不过来。大约是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就站在凉台上,就在一个转身之间,我奶奶特有的气息突然将我笼罩。我大吃一惊!我是不信鬼邪的,但那卫生球和葱混合的、天下无双的味道,分明只属于我奶奶专有。
我保持姿势屏住呼吸,我不敢惊动我奶奶。我在等待她的指示,接受她的端详。等我慢慢再吸气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我奶奶走了。后来,我就知道到我奶奶经常站在我身边,她在看我。也许她摸我的头发,用她带着黄绿色的长甲的手,轻轻地摸我的脸,或者用力打我屁股,她又打又骂,但是我毫无感觉。
《蛇宫》第一部分薄壳儿的海瓜子(3)
我真的讨厌我奶奶,可后来我发现,实际上我比阿宝更经常地想念到她。阿宝经常笑我。他已经富得开始做慈善事业了,而我却总是闻到奶奶的味道。在大学念法律、做警察身为公检法一员的时候,在我身经百战、历练世态炎凉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奶奶。天呵,我不得不承认,我竟然越来越怀念我那该死的、像恶性炸药一样的奶奶,我无法克制。我居然能够在回忆中,开始真正懂得品尝奶奶作恶行暴的快感,品味出做人的自由释放的轻松境界。
我隐约不安。
有时候,我分明感到奶奶的气息弥漫浸淫我的全身,我就是我奶奶,在镜子里我和我奶奶一样高大俊秀,但是,我奶奶的飞镖一样的眼神我永远无法拥有。想想也真是可笑,这辈子最大的暴行,是我自己冲着我自己来着。奶奶会说什么?三岁看老啊,阿以,我早就看出你是没有出息的货!
警察阿以(上)
阿以的亡灵再次不安,是又发生了一件事。就算阿以智商200,他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要把阿以演变成“烈士”。阿以原来以为两枪打烂了一个牛屎外面光的赵以,却不料他们居然还能用一堆牛屎烂肉,去拼凑更高大的英雄典型。一份市局下的红头文件是这样写的:
赵以同志在8月4日的值勤中,为了保护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毅然抱起歹徒放置的炸弹,冲向远离群众的偏僻地。炸弹爆炸了,赵以同志身负重伤,经多日抢救,赵以还是伤情恶化不幸牺牲。
赵以同志是个优秀的人民警察,一贯恪尽职守,任劳任怨,勇于牺牲,为保一方平安做出了突出贡献,甚至不惜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鉴于赵以同志的一贯表现,为弘扬正气,激励后人,我们报请批准授予赵以同志烈士荣誉称号。
事迹材料见附件。
如果能够再自杀一次,阿以发誓定要到世贸大厦88层跳下。他决计要摔得四分五裂,红白四溅,让身体零件,尽量占有不同空间,比如,手臂吊着高压线上,大腿挂在车棚上,最好斑马线上也摔一点什么重要器件,总之,要让所有目击者恶心呕吐,以达到公开公正、生死双方都公平的目的,决不让人暗箱操作,随意作弊。
阿以承认自己从来不是英雄,只是个从小向善、正在向恶的家伙,是个貌似文雅、脾气恶劣的狂躁警察。有证据在案,阿以有前科。他曾在办案中将一个吸毒抢劫犯一掌打死,当然,阿以和死者本人事先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阿以因此被处分过,不过,阿以被处理成英雄后,大家现在都默契地按下不提了。
阿以的搭档王晓当,还有阿以辖区很多老百姓都知道阿以的冷酷狂暴。他踢坏了很多门,都是晓当去修理的,王晓当不仅因此有了很多卖门的朋友,自己也变得修门有术。王晓当也认为,好友赵以不合适当片警,和群众打交道,他缺乏基本的耐心、因此往往显得没有教养。但王晓当坚信,好友赵以作为警官大学的素质出众的高材生,绝对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缉毒警察,成为毒枭最可怕的锋线杀手。当然,这是他们两个在酱油水大排档的酒后废话。阿以确实被鼓励得很兴奋,但兴奋而已就是了。不是你兴奋什么,人家就给你什么兴奋。这点阿以清楚。
可能大家会被赵以同志的外表迷惑,那么,我们略述二三关于他的暴行,这都是追悼会后,朋友搭档们对他的回忆。要知道,面对一个死人,人们评价指针总是在客观和善意偏心之间摆动———丑化的绝对很少,何况,赵以真的为救群众受伤了———怎么死是另一回事。
先说一个春天的故事。这是一个老同事说的。当时是接到群众举报,他和阿以奉命赶赴一个养鸡场。由于鸡瘟,数以万计的小鸡死亡。可是,举报人说,鸡场正在以5毛一只的价钱,将粗粗煺毛的死小鸡一堆堆卖给许多争相进货的小贩子。小贩子推着摊子,流动在夜晚的街头,刷上重重调料,把死小鸡当烤鹌鹑卖!大补啊!嘴巧的竟然可卖到5元一只!
养鸡场主一见警察,一边向手下使颜色,一边笑着迎上来打躬欢迎。
手下人救火似的突然四散窜开;赵以冲进后院,一把拎住一个正将整筐煺毛死小鸡倒向水塘的小个子,小个子手臂被拎住,可是脚却拼命踢起,将整筐表皮发乌发青的裸死小鸡全部踢下水。赵以双手一下卡住他脖子,将他提离了地面。小个子舌头都吐了出来;阿以又将那小子摔进水塘中;老同事说,阿以运气好,要是那小子真死了,他的前途就算玩完了。那混账鸡场主居然是什么台湾大投资商的亲戚。人家不说什么卖瘟鸡是对的,但人家给市长写信说,当地警察执法太野蛮,他们要慎重考虑投资环境的问题。
王晓当说了一个夏天的故事。
一次,他们逮了个偷电脑的小偷。失主也就是小偷所在公司的老板。破案后,一个白净冒油、长得像狗不理包子的老板找到所里。他说,小偷的老婆已经求他原谅啦。他说,他已经答应啦。所以来请我们放人。
晓当耐心解释说:这已触犯刑律,不是失主原不原谅的问题。
狗不理包子说:其实这电脑也不值钱啦。坏啦。
说着,就将嘴里的口香糖往电脑主机的软盘口里塞。赵以一把拧住他的手腕。狗不理对阿以笑笑:警官,我还欠他们家几千块钱呢,这电脑就算送他们也不为过。放了他吧!电脑就算我送他……
《蛇宫》第一部分薄壳儿的海瓜子(4)
阿以没放他的手,劈掌一推:滚!你以为我们是谁?
阿以怒吼的时候,确实像个变态狂———晓当点评。
那包子差点摔倒:你们?警察啊,你以为我是谁?纳税人!———养你的纳税人!
阿以抬腿就踢椅子,但被晓当慌忙按住。那包子起跳一边:这电脑是我的嘛,我怎么就不能提建议?他妈的什么警察!简直是疯狗!
这事后来被晓当摆平了。要知道,那时节,全国警察正热烈进行人民满意评选活动。那狗不理,你能断言他不是人民?他当然是人民。所以,警察当然不能让人民不高兴。
赵以这个人性子是急了一点。———有一个听众点评。点评者本来想说阿以修养是太差,但赵以已经牺牲了,活人就不愿计死人过了。
还有一个麻烦比较大的事。
有一天,赵以和王晓当同志等人在公园伏击一周,忍受了7天的蚊虫叮咬和满地宠物屎臭。终于逮住了那个专门袭击恋人的变态痞子。当阿以和晓当及另两名联防队员,扑下草坡,去制服那混蛋的时候,许多群众围了过来。一个练气功模样的老者、提着蒙黑布的鸟笼站在坡上。他说:
警察啊,就算他是坏人,你们也不要这么多个对付一个。武侠精神也讲究公平啊!
阿以乜斜着他。他声音不大,但阿以说的是———去死吧你。
把那痞子狠狠塞进警车后,赵以同志在草地上用力磨鞋底。扑那混蛋的时候,他踩上了一泡新鲜狗屎。
老者过去扯阿以衣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是区人大代表!
赵以瞪着布满血红眼丝的眼睛,摔开了老汉的手:去死吧你!我说狗屎!
眼睛同样布满血丝的王晓当,却笑脸相迎。他拉过老者,将他引到一边。赵以在警车里闭上眼睛。不知是累极,还是厌极。
但老汉真的告了赵以的状,他告到晚报的读者热线。那值班的记者,和教导员好得很,当下就找到赵以同志的领导,卖了一个天大人情。领导谢过,就找赵以训话。
领导说,真是怪,我看你平时那么温柔沉静———注:领导原话,群众反映,他经常用不好近义词———怎么会老是有人告你野蛮粗暴?还有人说你像个国民党呐!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了。
领导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正在进行评选人民满意的派出所活动?
赵以照样没吱声。领导训了半天,赵以依然不说话。领导让他回去想想,说下午要亲自到老人家登门致歉,并已经约了晚报、电视台等记者。赵以回宿舍不久,晓当回来传话说,昨天的全体出警人员一起做了伪证,矢口否认那句狗屎话。
但领导说,我不管说没说,反正已经安排好了。记者现场报道,明天的新闻要播出来。主题是:耍态度事小、挽民心事大。我们所这个月的宣传指标还差两篇稿呐,变坏事为好事,不是谁都能操作的,机会难得。
去那老汉家的时候,领导要求由阿以先提水果进屋,一进屋马上就弯腰道歉。一定要连说三次对不起。赵以照办了。事后,阿以告诉晓当,尽管按门铃的时候,他简直克制不住想一脚踹烂那门的欲望。
在记者的摄像镜头前,赵以规范地完成了三声诚恳的道歉,领导就接过话头,说,老前辈啊,请原谅,都是我们教育不好,让群众失望了。一听说这事,所里非常重视。我们理解,您这样做,是对我们工作方法的关心,是对我们形象的爱护,这一切都是为我们好。碰到您这样的热心市民,是我们的福气。
领导说啊说啊,说了很多话,阿以则像一个被人领着进城去提亲的穷乡巴佬儿,规规矩矩地坐着。领导还是说啊、说啊,后来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红彤彤的大聘书,好像是邀请老汉出任该所的廉政监督员。而这期间,赵以已经不知不觉沉沦到昨天晚上的足球欧锦赛中,是老汉后来爆出的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