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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砌的万里长城倒塌了,我们没有了,不可能把它再建起来了。我们于是就退缩到方块字的万里长城,把自己再一次的封闭起来了,那肯定还是没有出息的,这不叫一种主体性,这样的文字注定了是要丧失了它的生命力的。
那么当我在想讲到建立汉语的主体性的时候,我就再一次的陷入这样一种两难的境地。我把它叫做双向的煎熬,就是一方面我们在这一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当中,对自己的传统一直采取一个批判、扬弃不要,那是要不得的,这样一个态度;另外一方面,我们又认为,西方的,国外来的一切都是好的,都可以作为我们新的理想。但是文化大革命实际上非常残酷地打破了中国人的这个理想。
那么当这场浩劫结束以后,中国人终于从浩劫当中,噩梦当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再向外看的时候,再一次向外边学习的时候,我们发现其实西方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谓后现代主义的思潮,已经开始对西方的、许多的、基本的观念进行了非常尖锐的批判。卡夫卡的《变形记》、《审判》,加缪的《局外人》,乔易斯的《尤利西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后边的像罗伯·格里耶的《重现的镜子》,罗兰·巴特的《情爱絮语》,看这些作家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实际上西方的作家,他们在从一种道德的、社会的批判,开始慢慢走向了对整个西方文化的一种反省,对整个西方文化所带来的人的处境的一种反省。
好,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那么当我们再一次要向别人学习的时候,当我们再希望,完全拿西方的这一切来作为自己的理想的时候,那么我们面临的是一种双重的空缺,就是我们不可能,现成地拿到一个理想,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历史,当我们的历史这样发生了以后,我们应该怎么去表达呢?英国的作家拉诗什迪,他那个《撒旦诗篇》里头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一段话,就是他描写到有一个说不好英语的人,他结结巴巴的,他说不好英语。他就讲到英国的时候,他有一段话很有意思,他说,英国人的麻烦就在于他们的历史是发生在别处的,所以他们不明白这个历史的意思。他讲的很明白,因为英国作为一个老牌的殖民主义国家,他总是在侵略别人、殖民别人、统治别人,到自己的领土之外去发展这样一个过程之中,完成了自己的历史,那么他自己的历史总是在别的地方发生的。但是事实上反过来,就这句话反过来我们也可以想一想,比方说我们的新文化运动是一场“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是要煮自己的肉”的这样一场运动。我们要从别人拿来理想,来解救自己,那么事实上在这个过程之中,中国的历史也已经变成了世界历史当然的一部分,我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的文学也当然地应该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而不应该仅仅是用方块字所写出来的一种方言,就好像我们说托尔斯泰,说雨果,说巴尔扎克,说加缪,我们都说这是文学,一样的,那么我们提到曹雪芹,提到鲁迅,提到沈从文,提到老舍,那么我们也同样,我们认为这是文学,而不是我们首先说这是用方块字写的中国文学。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是不可能离开自己的文化传统的,我们是没办法离开那个方块字的文学所组成的历史的大河的。比方说《诗经》,比方说《红楼梦》,它是不是也深刻地表达了人类的情感?如果是,那么它是不是应该也成为我们的文学资源的一部分,而不是我们当初所说的那个全面反传统,我们的传统都是要不得的。那么是,我想作为一个中国人就应该,我们不是麻木地、被动地接受历史所给我们的成果,而是有一点儿自觉性,有一种反省的精神,去反省历史,反省我们所经历过的这一切。
李锐:现在是所谓全球化的时代、网络的时代,现在有一个所谓的发展中国家的人经常会碰到的一个指责,就是说你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你还坚持用方块字创作,你显然是一种文化原教旨主义,你还在讲什么建立现代汉语的主体性,你肯定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民族主义已经成了一些人掩饰剥夺,掩饰不平等的权利等级的一个最适合的理由。那么我想,我刚才一直在讲全球化,在讲网络时代,在讲到这个所谓的对中国作家或者是第三世界,或者说发展中国家这些人的指责,民族主义的这些指责,我也在想,实际上如果说全球化是一个各种文化平等发展、共同繁荣的这样一个全球化,我想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但是如果这个全球化只是一个被某一种文化、某一个国家的文化所主导之下,要求全世界的人都变成,最好说一种语言的人,都变成一种方式、一种模式、一种价值,那么我想这个全球化我是不接受的,我认为这是一种无理性的全球化。就好像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我们要求它的生态平衡,这个道理是一样的。这个生命的、世界的多样性,是我们所生存的这个空间,我们所生存的这颗星球,可以保持生命的这样一种繁荣。
大家都说,网络也被神话成一个最自由的、最平等的、最方便的,人人都说网络是一个信息的自由天堂。可实际上,大家也都知道,所谓的Internet网,它是由微软公司,IBM公司、康柏公司,这样的公司来主导的。网络上的语言,这个网络自由世界的入场券和通行证、说明书都是用英语写的,英语是这个网络的通用语,连法语、德语都在变成边缘的语言,那中文更是一个要边缘化得多的一个语言。所以说,我想我所有的这样一种语言的焦虑,不是一种杞人忧天的东西,它就是一个逼在眼前的东西。
所以说在这样一种全球化的方式下,在这样一种被别的语言所主导的这样一种所谓的全球化的方式下,那么汉语写作,用方块字写作的人,自己的自信心,自己的独立性,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觉得这几乎是第一位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一种自觉性,那就免谈文学。我所说的建立这样一种现代汉语的主体性,它不是说把自己封闭起来,而是说在不丧失自己、不丧失自我的前提之下,去汇入所谓的那个世界文化的海洋,在方块字不丧失自己的特点的前提下,让中国文学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
好,我今天就先讲到这儿。
来源: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