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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模糊的想起,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幸福。那时葆如还没有沉溺于赌,他们的生活虽不富裕,也不贫苦,他在××公司地位很低,不过是个小职员,但收支平衡,精神愉快。他们曾经盼望小葆这条小生命,盼望小葆来点缀这个小家庭,盼望孩子的笑语给这小家庭带来更多欢笑。可是,孩子出世不久,葆如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一经染上,就像抽鸦片烟似的无法断绝。他发过誓,赌过咒,而她相信,他的发誓,赌咒,和决心都是真的,但是,他戒不了。他抵制不了赌博的诱惑,一年半的时间,他使他们倾家荡产,还负债累累。
“妈妈!要要,喝喝。”
孩子嘬着嘴唇,指着空杯子说。美珩眼圈一红,就想掉眼泪,她抱起孩子来,哄着说:“我们要节省着喝,一天只能喝一杯。来!乖,陪妈妈洗衣服。”在后面的水龙头边,把泡着的衣服搓上肥皂,用力洗着。这份工作,以前葆如是决不让她做的,他们请人洗衣服,她的手一直白白细细的保养得很好。现在,没有人来欣赏她的手了,也没有人来保护她的手了。葆如,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呢?他原是那样富有诗意的一个男人,他懂得安排生活,细致,熨贴,他们之间的爱情浓得像一杯酒,他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他。可是,怎么会有今天呢?人,为什么会前后转变,判若两人呢?
孩子在水盆边玩水,把水唏哩哗啦的泼洒着。她额上的汗掉进盆里的肥皂泡沫里,她始终做不惯粗事。婚前,她是养尊处优的小姐,新婚,她是娇滴滴的妻子,现在,她什么都不是了。洗衣,烧饭,抱孩子,还要为生活和债务所煎熬,她早已就不敢照镜子了。早知今日,她或者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那大人
物的儿子!她把盆里的脏水泼掉,换上一盆清水,水在盆里荡漾出无数涟漪,她的脸出现在盆里,憔悴,苍白,而浮肿。她掠掠头发,对盆细看:“这是我么?”一层深切的悲哀由心中直冒出来,酸楚从鼻子里向上冲。
“妈妈,爸爸,爸爸。”孩子爬到她身边,无意识的说。
“你爸爸?你爸爸又去赌了,赌得不要家了。”轻轻的说,揽过孩子来,“他不要我,连你也不管了吗?”望着那张酷似葆如的孩子的脸,她又呆住了,忘了洗衣服,也忘了做一切的事。衣服洗完了,拿到前面竹篱围着的小院子里去晒,隔壁的刘太太也在晒衣服,两个女人隔着篱笆点了个头。美珩在想着晒完衣服要到菜场上去买点猪肝给孩子吃,说不定葆如今天也会回来,赌得眼睛红红的,几顿没吃饭,他总要把身体弄垮的!人又不是铁,怎么禁得起那样夜以继日不眠不食的赌?何况在赌桌上一定是神经紧张的。正想着,刘太太说话了:“朱太太,你先生忙些什么呀?刚才回家又匆匆忙忙的走掉?”美珩一怔,停住了晾衣服,问:“他刚刚回来了?”“怎么?你没看到吗?他回来又走了,我还听到你们小葆喊爸爸呢!”对了,小葆是叫过爸爸的,但他回来为什么又悄悄走掉?猛然间,她放下衣服,冲进了房里,急急的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刚刚拿回来的抄写的钱已空无所有了。只在放钱的地方,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美珩:原谅我,我必须扳本。”
扳本?扳本!她把抽屉砰的关上,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想大哭大叫大骂,却只是颤抖着嘴唇,什么声音都吐不出来。逐渐的,颤抖从嘴唇一直扩展到四肢,将近一个月的熬夜抄写全完蛋了!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小葆的猪肝呢?营养呢?孩子靠什么成长?她握紧了拳,自己的指甲陷进了手心,她不觉得痛,牙齿咬破了嘴唇,也不觉得痛,她只有心在绞痛,绞痛得她什么其他的感觉都没有。
“葆如,你还算个人吗?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是女人赖以生存的大丈夫吗?”凄苦,悲痛,和愤怒中,这几句话从她齿缝中了出来,她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朱太太!朱太太!”门外,刘太太一阵急喊:“看你们小葆在做什么哟!”美珩三步两步的冲到门口,一眼看到小葆正把她刚洗好还没晒的那些放在盆里的衣服,都倒翻在地下,还拖着湿衣服像拉车似的在地上拖。她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小葆,劈头劈脸的一阵乱打,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美珩如同没有听见,发狂似的打下去,打得又重又急,孩子惨叫不停。刘太太看不过去了,嚷着说:“朱太太,你是怎么了呀?他小孩子懂什么呢?他才多大一点呀!”
美珩住了手,不住的喘着气,瞪视着小葆,孩子受了惊吓,又痛,又怕,小脸被打得通红,全是隆起的手指印,仍然噎着气在哭。美珩抱起了孩子,抱进了室内放在床上,审视着他脸上的伤痕,猛的揽紧了孩子,“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小葆,你怎么要来到这世界上呢?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呢?小葆,我不是要打你,我要打的是你父亲呀!”
经过一番长久的挣扎,美珩知道她不能再妥协下去了。“赌”已经把葆如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所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有什么义务该为这个陌生人吃苦受罪呢?
当她蹲在地上收拾衣箱的时候,她就一直用这种思想来武装着自己脆弱的感情。小葆在箱子旁边爬着玩,不时把她已收拾好的衣服又从箱子里拉出来,她耐心的把衣服从孩子手里骗出来,慢慢的叠,细细的叠,小小心心的放进皮箱,好像她在做一件很艺术化的工作。衣服并不多,但她足足收拾了两小时,还没有收拾到一半。然后,一件墨绿色的长大衣一下子把她拉回到过去,抚摸着那件大衣,她又心神不属了。那是结婚第一年的冬天,他想给她买件大衣,她也想给他买件大衣,但是决没有经济能力买两件。她记得他们曾经怎么样争吵过,那种亲密的争吵,那种善意的争吵,各为了对方的利益而争执。最后,由于无法协议,只得干脆谁也不买,那笔买大衣的钱被存进了银行。可是,当他一天下班回来,他给了她这件大衣,他用掉了银行存款,还包括那年的年终奖金!她责备他买得太贵了,但,他笑着拥着她说:“看你穿得漂漂亮亮,就是我的愉快。”
第一部分桎梏(3)
如今,他不再管她穿什么衣服了,许久以来,他几乎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抚摸着这件大衣上长长的茸毛,她感到眼角湿润,心旌摇荡。小葆把箱内的衣服又都拉了出来,散了一地,她挥去了睫毛上的泪珠,再重新收集那些衣服,但她折叠得更慢更慢了。
门突然开了,葆如出现在门口。正和每次赌博回来之后的面容一样:憔悴,灰白,疲倦而沮丧。眼神
是失神的,仓皇的和懊恼的。如果赌博之后是如此的痛苦,她实在奇怪他为什么仍然沉迷于赌?她望着他,心底冒出的又是那种复杂的情绪,愤怒,怨恨,悲痛,和着怜悯及痛心。葆如看到她和衣箱,一刹那间,他的嘴唇惨白如死,他冲到她面前,跪下去,抓住了她的手:“美珩!不要!美珩!”他哀求的凝视着她。
“我已经无法忍耐了。”美珩竭力使自己的声调僵硬,但在僵硬的语音中,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最后一次,美珩,你原谅我这最后一次!”
“我已原谅了你无数的最后一次了!”
“这次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
“我能相信你的誓言吗?”美珩咬着牙说,把衣服往箱子里堆。葆如抓紧她的手,从箱子里又把衣服拿出来。“请你,美珩,那么多次你都原谅了,你就再原谅一次,就这一次!”“这一次之后还有下一次,下一次之后还有再下一次!葆如!我不能!这最后一次不知道要最后到何时为止?你置我们母子生活于不顾也算了,你还偷走我抄写的钱,偷走小葆买食物的钱,你根本就没有人心!”
“我知道我错了,只请你原谅这一次!”
“不行!”她坚决的说:“我一定要走了,与其三个人一起毁灭,不如让你一个人毁灭!”
“美珩,美珩,美珩。”软软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哀伤:“请看在我们四年生活的份上,请看在我们共同建立这个小家庭的份上,请看在我们相恋相依的岁月份上,请看在我们的孩子份上……”“孩子!”她爆发的大喊:“你心目里何尝有孩子?”
“我有的,只是赌博把我弄昏了,每次一面赌,我一面想着你,想着孩子,但是,鬼迷住我,我就停止不下来,我总想翻一点本,给孩子买两罐奶粉,给你买件衣料,你多久没穿过新衣服了。可是,我运气不好,总是输,越输越急,就越停不住手。美珩,你不了解,一坐上赌桌子,就下不来了!”
“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去?”她叫着说。
“以后,我再也不去了!我答应你。美珩,你千万别走,我们再来建立这个家。美珩,你曾经那么爱我,你忍心在我决心悔过的时候把我扔下不管?美珩,请你,求你!你那么善良,那么好,你就再饶我一次,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
美珩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她看不清楚了,眼前一切的东西都在泪影中浮动。葆如的声音仍然在她耳边凄楚的响着:“美珩,你就当我是一个回头的浪子,你再收容我一次,我必须依赖你的爱和鼓励而生
活。你知道,美珩,你总说对犯了罪的人,应该教育开导,不该判死刑。如果你离开我,你就等于判了我的死刑!”“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她崩溃的喊,泪如雨下。
“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
“但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你!我一丝一毫都不信任你!”“你要我怎么做就可以信任我?”
“你怎么做我都不能信任你。”
他悲痛的望着她,然后,他摇摆着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她继续凝视着衣箱,茫然的凝视着,不知该何去何从。小葆胆怯的望望她,走过来摸摸她的手臂,她恍如未觉,仍然凝视着那在泪雾里越来越模糊的衣箱。暗中,她心底很清楚而又很悲哀的明白,这衣箱是一辈子也收拾不清的,她已被许多无形的东西锁住了,锁得牢牢的。
葆如回到了她身边,轻轻的说:“信我了吧。”
他伸出一只手给她,她赫然发现他在手背上刺下“戒赌”两个大字,刚抹上去的蓝墨水和点点血液混在一起。她一惊,惶然的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对诚恳而哀求的眼睛,心痛的感觉又从心底向四肢扩散。
“你,你?”她口吃的说。
“我总不能带着戒赌两个字上赌桌,是不是?”他说,惨然的笑着。“你该相信我的决心了。”
“葆如!”她喊,想不到这声呼唤中竟带出了那么多的感情。葆如一下子就把她揽进了怀里。她哭着喊:“你改了吧!真的改了吧!”“你相信我,我这次是真的了!”
衣箱被放回了原处,衣服又回到了抽屉里。整夜,他们忙着计划未来,找兼差,增加收入,开源节流,刻苦还债。未来在憧憬中变得美化了,她似乎又回到了新婚的时代,充满了数不清的计划和美梦。黑夜里,她摸着小葆瘦小的身子叹息,许愿似的说:“你会胖起来,很快的胖起来,只要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你就会胖起来。”
他有三天准时回家,她可以在他的瞳仁里找到自己失去了许久的笑脸。第四天,他又迟迟未归,她打电话到公司里去问,那边的回答是:“朱先生一天都没来上班,所以我们已经不得已的撤了他的职,他实在旷职太多……”
听筒从她无力的手里落了下去,她一步步的挨回了家里,感到的是彻骨彻心的寒冷。依着桌子,她乏力的坐进椅子中,她知道,他今夜又不会回来了,明天?后天?回来后将是憔悴,苍白,而疲倦的。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紧紧的埋着,小葆攀着她的腿,她可以感到那只枯瘦的小胳臂上骨头的棱角……。
“走吧!离开他!只有离开他!”
她想着,可是,那种迷迷茫茫,混杂着心痛的感觉又在她心上咬噬,他回来,谁知道又是几顿没吃饭?失去了她,他会怎样?
她不移不动的坐着,在这无形的桎梏中挣扎,喘息。
挣扎,喘息。挣扎,喘息……
第一部分花语(1)
一
刚刚放暑假没多久,鹃姨从南部寄来一封长信给妈妈,全信都是谈她的乡居——她的小小的农场和那广大的花圃。信末,她轻描淡写的附一句:“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