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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没有立即说话。过了一会她说,”你舅舅都说了,你舅舅说在北京出差看见你。”
我的怒火到达顶峰。这种话她也编得出来!从小就是,她总是会说,”你老师都告诉我了,你做的那些坏事,你老师对你失望极了!”或者,”你的那个同学,叫吴蓝蓝的,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不知羞耻的人。”这些话常常让我以为是真的,让我在黑暗的屋子里发抖。现在仍然是这样。她不知道我受了很多苦,仍然给我这样的刺激。有一瞬间我想对她喊,”别说了!别说了!都是因为你,我已经不能够进入正常世界了!我已经被世界抛弃了!”但是我没说话。我马上把指甲伸到胳膊那里去,我杀我自己以达到对她的抗议。
她见我没有说话,还说,”有没有?”她的声音非常严厉,说,”你到底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一个人跑到北京去,学也不上,你让你舅舅那么欺负你妈,你这个败类,从小品质就坏,你就见不得你妈妈过一天好日子,我没见过像你这样歹毒的东西!”
在她说话的期间我的眼泪哗啦哗啦的流的很多,嘴巴张着,表情狰狞。看见我的表情她有点怕了。后来我就发出了声音。跟我狰狞的表情一个样,那是些很可怕的声音。她怕了。我回过头去用尽全部的力量把头撞在墙上。她过来拉我。她拉不住。后来她的手就伸过来捂在我的头上,我再撞墙的时候就会撞到她的手。我就转过身来咬自己的胳膊。这也被她拉住了。
我看见她在哭。这也不能平息我的愤怒。
我非常愤怒。我的愤怒是无穷无尽的。绝对没有办法可想。只能这样,就像对世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样。外婆把自己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整夜跟人对骂,她跟我一样,也非常愤怒。现在我想让自己安静点。你看,一个人处在一间小屋子里,远离人间,我为什么要这样持久地愤怒呢?我愤怒,并且害怕。当我不愤怒的时候,我就害怕。只有愤怒能够治疗我的恐惧。有的时候我很怕自己伸出手去,把一切打破。就像我在高中时候那样。现在我身在北京,无衣无食,我想之所以有这样的时刻,乃是因为自己一愤怒立誓要打碎一切,而世界并不能容忍我这样的举止的缘故。我要承担后果。这让我害怕,让我害怕。
离开家后的一个月之内,我的生活就彻底陷入窘境。我住在一个寒冷的小房子里,没有办法想。这城市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想鼓励自己,让自己坚强起来。可是我很害怕。
现在我可以对着妈妈表现我的愤怒了,这让她害怕,我一直没看她的眼睛,也没看她的脸。只有这种办法能让她住口。只有这个办法了,因为我是个毫无希望的人,是个可耻的东西。在我大哭过之后,她开始大哭起来。她的哭浸透了对自己的怜悯。我呆呆地站立一旁,毫不同情。我的指甲又伸到胳膊那边去了。
我看见我为泪水浸透的脸在镜子里。我想我很怕我的妈妈。我必须离开,永远永远离开她,我必须抛弃她,必须这样。
我拎着一个很小的包,走出北京站。不管怎么样,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回来了。空气里飘荡着自由,让人狂喜。人群拥挤,我看着那些飘荡无依的亲切的面孔,全都很美。我到东单逛了一大圈。又路过那个卖给我橘黄裤子的木头屋子了,我透过玻璃望里面看。在那曾经挂着我的裤子的位置上,有一条漂亮的夏裙。天气开始有点热了,大街上非常温暖。
我去老J上班的餐厅找他。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我透过窗户就看见他了,看见他臃肿丑陋的身体我真是难过啊,但是他转过身看见我,马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微微你回来了?”
“我回来啦。”
我进了门,老J说,”见到妈妈啦?”
我点了点头。
晚上我跟老J一起回家去。我们穿越那些胡同,胡同两边住着人家,还有很多敞开门的小商店。我让老J给我买了一支奶油冰棍。我幸福地走在街巷中间。
回到屋子里后我的CALL机”答答”作响。那是妈妈打来的。我不敢去回,就不回。CALL一直响,已经响了那么多次。我躺在地板上哭。老J在一边安慰我。我拍自己的脸,老J很难过,也很生气。我抓起一大把咖啡填在嘴里,把它们吞下去,那个很苦,让我干呕。老J说,”你不要闹了,你吃那个,又死不了!”
晚上我稍微平静了些。外面的车纷纷走过,我躺在老J身边,想到自己不过是这个广大世界上一个小小的人,想到还有时间这回事,想到时间在浩淼当中流过,一些问题在解决,同时自己在平稳地划向死亡,我感到安慰。
这让我站在我们那个木头的窗户台上望下看,我看见一个18岁的姑娘拥抱着丑陋的老J,屋子里柔和、安静,散发着老年人的腐败气味,这一幕终将不复出现,这正是此时此地,无限漫长。那么多事情发生过了,时间流逝地那么慢,那么美,我仍然那么年轻,真让人不可思议。
火车火车(6)
我已经习惯跟老J一起生活了。
在黑暗中,我对老J说,”宝贝,我总是害怕。”老J说,”别怕,别怕。”我很不安地在那里想了一阵子,突然间就不怕了,并且有点喜悦。我抱着老J,对他说,”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小宝贝。”我对老J说,”我爱你,我爱你。”这些话语就像光明一样,让一切渐渐明白起来,让我不害怕了。老J也越来越紧地拥抱我。有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木豆,老J抱我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他,感到心痛难忍。我对老J说,”什么时候我们回到大房子里住吧。”老J说,”好。”我知道他只是在说说而已。老J把能赚到的每一点钱都省下来,他是个非常节俭、非常勤劳的人,心地单纯,他只是想攒点钱,日后开个餐馆。老J把大房子租给一个跟俄国做生意的小公司,得到了很大一笔房租。那些钱放在柜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我知道在那里。
第二天,老J上班去了。我从柜子里把那些钱拿出来了一部分。我跑到东单,把昨天看见的那条漂亮的裙子买了下来。又过了一天,我去买了一双漂亮的凉鞋。我把这些东西拿给老J看,他很高兴。
我说,”宝贝,我们家没有镜子。”
老J说,”那我们买个镜子吧。”
于是老J骑车带我上了街,在那里买了一面镜子。我们的房间光线很不好,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我站在镜子前面,看见自己美丽的影子。后来老J上班之后,我一整天都在镜子里看自己。这个形象是让我迷醉的。光线时时变化着,我时时感觉到了,我感到太阳的脚在走,有时候踏在我的鼻尖上,留下了温柔的一抹橘黄。有时候橘黄的光投在镜子上,我看见了屋子里的一切沉浸在黑暗中,在黑暗中沉睡,只有我的脸生动不已,活在一瞬的亮光中。这可真美,这可真美。
黄昏时候我出了门。镜子上的橘黄光线已经蔓延到整个世界中了,我穿过很多小巷去接老J。有一种很甜的面包叫做多纳高,包装纸里面还有一张漫画,我在路上买了一个,非常贪婪地吞掉它。那里面的巧克力浓心还来不及在我嘴里呆就进入喉咙里,真的非常甜美,让我满足。几个孩子在玩弹子游戏。老太太们从远处走来,走得很慢,终于路过身边,走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老J打开里面的柜子,拿出装钱的那个盒子。老J数了数那些票子,脸色发白,他问我说,”钱都到哪里去了?”我躲在一旁,声音很低地说,”我,我都拿去,买东西了。”老J有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后来他说,”你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们现在经济很紧张了。”后来老J就忍不住生气,他说,”微微啊,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我们需要攒点钱你知道吗?”老J坐在我们一同睡觉的小床边,神情暗淡,想起来就骂我一句。我知道我错了,在一边瑟瑟发抖。
过了一个小时老J的气终于消了。
老J气消了之后,便拥抱着我说,”微微,你受苦了。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我也拥抱着老J。老J说,”你跟着我这个穷光蛋。”我说,”别说啦。”老J说,”我不该对你生气。”我说,”都会好的。”
老J想开一个餐馆,为此他要先攒点钱。他有开餐馆的经验,在中国、俄国都开过,如果当初不是在俄国护照被骗,他会过着很殷实的生活。老J还有一个希望,就是他父亲的死。他父亲是一位文化界的名人,因此他有很多著名的藏品,很多书画,老J希望他死,把这些东西留给他。老J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重返俄国。俄国,俄国,做梦都在想着它。那里有高大的建筑,不朽的人民,他所深爱的歌声,优美悠扬的歌声,他伴之度过青年时代的歌声。老J重返俄国有一个指望,那就是我们把房子租给他们的那家公司。老J跟他们提出一个去俄国做生意的方案,希望他们带他到俄国去。
是的。我再也、再也不要回到鲁地去了。我是多么幸运离开了鲁地,躲过了鲁地的暗礁。在鲁地所有人忍不住绝望。
当初外婆是从魏那个地方迁徙到鲁地的。魏是我们的老家,那里有我妈妈他们家的祖业。但是外婆什么都不要了。她卖掉了房子,一个人跑到鲁地来。外公早已死啦。鲁地这个地方生活着她所有的孩子,所以她要来。她要赶过来,在这里生活,但是拒绝跟任何一个孩子在一起。起初她霸占了我妈妈的家,她住在里面,要求我妈妈搬到别处去。我妈妈跟别人求助,他们给我外婆找了回民街的一处房子。外婆仍然不搬。后来她终于搬了。
她坐在自己制造的黑暗当中,大声咳嗽。她的咳嗽很有节奏。她故意这样咳嗽,她要建立自己的威权,在她的幻想中,她君临天下,无人可比。只是有刘道本等人拼命的迫害,使她不堪其折磨。
外婆到鲁地是去死的。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并不知道自己为了死而去某地。她在那里呆了一年,始终为精神病折磨,最后死于精神崩溃。精神的崩溃令她肉体的全盘崩溃成为可能。没有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她得的是一些很严重但是不致命的病。她全身上下都为这些病所布满。她极度痛苦。
事实上,我很少想起外婆,和她的病。我想起的是我的病。我很害怕,不敢回到鲁地去。我曾经是一个热血青年,热中于反抗。一边是明亮的、革命的火焰,一边是家族的不幸,我想拿前者压倒后者。后来世界让两者都向更坏的方向去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可能是世界太坏了。
我曾经走在大街上,不停怀疑。首先,我怀疑人们为什么还能够生活下去。在一个如此糟糕的世界上,为平庸和势利布满,为什么人们都忍受着,不掀起一场集体的反抗。人们难道不知道他们全都没有任何办法,全都没有办法,全都在经受凌辱,默默无声?第二,我在怀疑我自己是个疯子。我怀疑我疯了。我并且怀疑我不可能生活下去了。因为一切都不可能。
在我离开鲁地之前,我刚刚离开木豆,就是这样怀疑着,在路上走。我并且知道因为怀疑的缘故,我将什么也得不到。世界需要顺民,他们必须不怀疑,他们必须在不怀疑的同时学习世界的规则,后来他们全都变得很满足,有力量。我原先也是个顺民,健康向上,是谁他妈的让我这么虚弱的?我没有力量,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在街上走,身上又冷又软,快倒下去了。
现在好了,全都好了,因为我是在北京,跟老J在一起。迪厅里放着很响的音乐,这里是一处专为俄国人开放的迪厅,这里有俄国妓女,和中国嫖客。我看到这些是多么喜悦啊。这些,这些陌生的事物,这些闪闪发亮的生活,这些陌生的人,陌生的音乐,这些跟我毫无关系,我在其中是个遁藏者。我躲在一边看见了美丽的景象。我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妓女向这边走来。
她穿着一身黑衣服,神情严肃。她看上去太像百老汇的一只猫了,趾高气扬,迈着严肃的猫步,笔直地从大门口走到这边来。很多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她是一个矮小的俄国人。矮小,并且干瘦,面孔瘦削,棱角宛如刀割。走过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波及迪厅里的每一个人。当她的目光扫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报以非常赞赏的笑容,她便注视了我一秒钟,对我微笑。这个女人身上的异国风情让人不禁心旌荡漾,连同这里喧吵的音乐一起,让此刻变得无以复加的美丽。此刻仿佛是上帝非常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