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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把她朋友的手机号留给了他,说不放心,可以问她朋友。
真是无巧不成书!然而陈诚不想把这书再写下去了: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疑神疑鬼就算是庸人自扰。否则,我的言听计从不等于是自取其辱吗?
此时此刻,陈诚大体上倾向于相信这是一支真的韩国三星牌录音笔,虽然怀疑还没有一命呜呼,也是处于奄奄一息了。他想到自己多年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毛虫式的生活,想到触目惊心的轻浮如偷工减料的皮鞋、夸张如好吃懒动的胖子、虚弱如病在膏肓的老夫、做作如倚门卖笑的娼妓一般的文化产品,他觉得自己刚买的这支韩国三星牌录音笔,显得精巧、结实,给人以适用而耐用的美感,让他觉得喜悦而又惭愧。他暗暗地发誓:用这支录音笔去录下身边最真实的声音。
扯谎
黄青松
一
八生笑嘻嘻地走在路上。
笑嘻嘻的八生就让人感到很奇怪。这年月居然还有人笑得起来。
饭菜的香味在两个月之前早就成了一把生锈但却锐利无比的锯子,撂在全村人的胃上,一回味,这锯就咝啦咝啦地拉动。八生家是最早断炊的,三个月前,他婆娘“比耳市”像一张黄黄的菜叶一样漂在河里捞虾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家的米缸里早刮不出一粒米了。这时候,寨子的上空就开始整天飘荡起一股浓重的腥味。男人们下到田里抓黄鳝捉泥鳅,女人就下到河里捞虾子翻螃蟹。由于茶油早已成为一种梦想中的奢侈品(当然,就更不用说猪油了),没有油煎的鳝虾腥味特别强,花桥人就像置身于一个海边的小渔村一样,呼吸着浓烈的鱼腥味。这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胃特别大,大得能盛下对门的阿蒙山和头上蓝得让人心慌的天。
很快,这种腥味也在几天之后归于寂灭。不到一个星期,田里就翻不出什么东西了,河里除了矶子岩也再找不到什么,大家就只好去挖葛挖野菜。野菜挖了一个月不到,就只好剥树皮挑白泥巴吃。这种泥芳香可口,吃了之后全身就黄亮亮地像金子般地放光,不到两天,花桥男女老少都像成了佛似的金光闪闪;但却拉不出,人都是有进有出的动物,现在却只能进不能出了,吃就由一种快乐转化为进入十八层地狱般地痛苦。然而,村里饭量大的人还是忍不住树皮和泥巴对胃的诱惑。于是,村子的上空就整天飘荡着念经般的呻吟。老青老五才一岁多,刚会说话,娘,我饿。老青娘从怀里扯出黄黄扁扁的被儿子已经咬出血丝的奶头又让老五咬,老五咬了咬没有内容,就扯气一样地干哭。
这种时候你说谁还笑得出?
可八生居然笑嘻嘻地一路走来。八生黄灿灿的笑像一副南瓜花开在花桥浑浊凝重的空气中。
八生,你笑什么?这笑容最先看见的是传海,传海问。
没什么,没什么。八生很“装苕(假装不知的意思)”地说。
八生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传海从八生的“装苕”中看出某种欲盖弥彰。花桥人对彼此都很熟悉。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你尾巴一抬我就知道你要屙什么”。狗日的八生肯定在骗人。传海很容易就这样认定。八生本来不叫八生,花桥很久以前有个叫八生的人最擅长扯谎,现在这个家伙也是个扯谎宝(花桥人发宝字音时,后面要拖尾音十足的“儿”),大家就顺手给了他这么绰号,倒把他的真名给忘记了。
八生天生就喜欢扯谎并擅长扯谎。他婆娘“比耳市”就是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扯谎扯来的,这在花桥已经成为一个典故。他出生不到两岁就死了娘,父亲找了个后娘,把他一个人留在花桥去百里之远一个叫马颈坳的地方去谋生。他的伯伯收留了他。求生的本能使他学会了扯谎,骗吃骗穿,骗一寨人对他的同情,八生似乎生来就比别人脑壳空些,他可以把同龄人骗得团团转,也能把大人哄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有一天他早早去放牛,一杆烟的工夫,他伯伯见他作古正经地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喜滋滋地说,伯伯哎,我爹托人带信来讲我娘(后娘)刚生了个老二哩。伯伯那时正膝下无子,满心欢喜,说,那你赶快去马颈坳看看去。伯娘赶快给他准备了一应糖品果实鸡鸭鱼肉,他老几笑迷迷背起就走,躲进山里一处叫强盗洞的地方,美美享受了好几天。回来时,伯伯一气之下,再也不让他踏进家门半步。
如果说八生小时候喜欢扯谎是人的求生的本能,那么,长大后,他固执地把要扯谎这门手艺艺术化,他应该是有他的追求的。任何人都晓得,扯谎肯定是要以伤害他人为基础和前提的。八生不是哈宝,神经没问题,这个道理他肯定懂。但他仍然乐此不疲,如果不是天生有某种毛病,要不就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某种快乐。否则,就无从解释。花桥人不大记事,着了道儿,跳起脚来骂,八生,你有病哦,你扯谎我不得好死!骂了骂了风吹过,八生没事偷着乐,依然死猪不怕热水烫。
八生,你到底笑什么卵?由于肚胀和饥饿,卵字的读音从传海嘴巴里飘出来时,已经没有花桥人平常说的那么雄壮。
真的没什么。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喔。八生一本正经地说。
你骗不了我的。传海说,你骗不了我的。你肚子里有几根狗肠子我还不晓得?!
因为八生的欲盖弥彰,因为对八生的了解,传海根本无法改变先入为主的认识。但是传海已经没有表达愤怒或较真的力气了,饥饿让他彻底丧失了平时跟八生斗争一针见血的彻底性,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革命坚决性。就像受伤的瓢虫和饥饿的蚂蚁争食,到达无能为力的最后关头,正当准备放弃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周旋时,“瓢虫”笑了。
八生这时的笑明显表示了一种松动,是瓢虫对蚂蚁的挑逗性的引诱,就如秦琼战关公,一方无心恋战准备掉转马头往回走时,另一方却涎着脸说,来来来,我们再大战三百回合!传海不知道这是八生的一个阴谋,或许是饥肠漉漉让他失去了辨别阴谋的能力。
讲一下罗,八生,传海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央求了,你给表叔讲一下要什么紧。尽管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关系,饥饿已经把传海彻底地打趴了,他想给八生做出一个笑容来,换取八生揭开谜底。
表叔,我给你讲了,你千万莫再给人讲。八生一副被传海的诚心感动的样子,你要是给别人讲我就不给你讲了。
这肯定哒,我如果再给哪个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传海赌咒发誓。
翻山虎死了。八生神秘兮兮地说。
翻山虎死了?传海一时回不过神来。翻山虎是生产队的一头耕牛。这年月死人的事时有发生,但耕牛翻山虎死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传海一时想不明白。
翻山虎死了,传海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在哪里?我们可以有餐牛肉搞了!他终于把一头牛的死亡与连日来的饥饿连接起来了,连接起来他就兴奋起来。
到上寨库,八生说,你莫跟别人讲,赶快回去拿碗筷,去迟了就叉不到几筷子了。
二
传海是个最喜欢凑热闹的人。按花桥人的说法是看王牯打架,看泼妇斗嘴,不吃饭他也看得起三天三夜。有一次他到城里去卖柴,头天打清早出的门,第二天吃中饭时他才回来。一进村就眉飞色舞地对人说,他娘的,城里他几爷儿硬是扎实,在船上下打山棋下起通夜。别人就问他,你怎么晓得?传海说,我怎么不晓得?船上没有地方站,我站在水里看了个通夜。当八生把翻山虎死了这个消息给传海透露时,传海脑壳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有闹热看了,兴冲冲地往家里一路狂奔,叫上婆娘儿女去上寨库赶闹热。
传海赶到上寨库的时候那里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传海心想,完了,完了,牛肉肯定被他们早搞个精光了。传海是抱着能喝瓢汤也好的心情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的。
确实不见牛肉,不要说牛肉,就连牛毛也没一根。传海刚想骂人,却听得人群里有人骂开了,狗日的,肯定又被八生扯谎了!
一人点破,众人顿悟,是啊,千聪万明的怎么一不小心又上了八生的当了?这家伙从小偷天卖日的,大家经常被日弄,没想到这些天来饿昏了头,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儿。大家一致愤怒声讨八生的行径,恨不能把他卸成八大块,把他的卵子剐下来喂狗吃。
愤怒像一瓶酒,饥饿就像一桶水,酒很快被稀释。大家是奔着一餐牛肉来的,牛肉没有搞到,牛骚都没闻到一下,受了刺激的胃条件反射起来让人难受得不得了。骗了骗了风吹过,打了打了下下挨。这饿昏了头比挨打要难受千百倍,现在问题不在于被八生扯谎了,问题是饿得慌饿得想吃人!
大家在上寨库的半坡上躺的躺、蹲的蹲,可以安慰饥饿的稀泥巴刚糊上墙又毕毕剥剥地脱落了,众人就像被吹得胀鼓鼓的猪尿泡,与大头针对碰了,噗地把气全泄了萎缩起来。贴在背脊骨上的胃好像要冲破阻隔去啃地皮。夕阳砰砰地往下落,晚霞渗人地红。人是这世界上最谵妄的动物,也是最容易被打跨的动物。一餐眼巴巴的牛肉成了泡影,他们出离了愤怒,只剩下苟延残喘。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光贵流着口水打起话平伙,好多好大的糍粑把我堂屋都堆满了,老子拼命地呔啊呔,日他娘的,醒了一看,老子把枕头都咬穿了……
还有一口气的都笑了说,光贵,你真是个饿豺狗,做梦是反的啊。
光贵说,媳妇奶奶痛,我公公有卵法。饿了,吃人都不犯法。
反正翻山虎也快老得犁不动田了,有人提议,大家饿得都快要死了,不如把翻山虎……搞餐肉吃……
要得,要得。传海立即奏二合神,
要得,要得。大家仿佛就看见一盆一钵的牛肉盛在眼前似的直流口水,手舞足蹈。
翻山虎可是生产队的财产啊,还是传海没饿闪神,说,莫讲支书那里通不过,就是队长那里谁能交差?
这一问把众人问倒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吱声。
唉,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找八生去,八生肯定有办法,蛮子提议。
是啊,找八生去,他扯谎是站着一个计、坐着一个计,能把猴子哄下树,把矶子岩讲开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平时嗤之以鼻的八生立即成了百说百能的活菩萨。
大家找到八生的时候他正在烧枞树蛹吃,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大把枞蛹,个个肥胖得像营养过剩的婴儿,烧熟了的枞蛹发出极度诱惑的香味,八生从火坑里扒一只丢进嘴里,喀嘭一声,说,好香,好香。然后给老婆“比耳市”递一只,两人吃得满头大汗。
八生看见大家进来就笑嘻嘻地说,我晓得你们要找我来的,我晓得你们要找我来的。
蛮子说,你个养儿没屁眼的,这个年月了还日弄大家。
八生说,你们又不是没长脑壳的人,别人讲洞庭湖垮坎你们也信痴了。
大家无言。
我们又不是和八生磨嘴巴骨的,还是传海脑壳空些,就说,现在我们真的想吃牛肉了,你讲怎么办?
要吃牛肉坎下掀。八生笑嘻嘻地说。
大家面面相觑。
你们看我的就是了,八生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不要到明天中午我就要让你们有牛肉吃的。
第二天,八生一大早就起了床,火急火燎地往生产队牛栏里跑去。
三
牛们正在晨曦里反刍。
翻山虎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名寂寞的英雄。
翻山虎虽然只是一头牛,但团近二十四寨都有名气。浑身黑得透亮,头上却杂乱有章地白。一看就晓得是个杂种!但杂种在花桥很少带贬义。人们夸奖的时候说,杂种,翻山虎就是有力气,一杆烟工夫不到就犁了一丘田!杂种,翻山虎今天把隔壁两个村的骚王牯都打败了!翻山虎是花桥人的荣耀。那次光贵二佬守牛一不小心掉进了天坑,别的牛都在安闲地吃草,翻山虎却嗷嗷长嚎,围着天坑打转转,直到村里人结了三十多根箩筐索丢下去把人救上来,翻山虎才和大家一起离开。
花桥人永远都记得翻山虎被骟的哪个早晨。在这之前,为骟与不骟花桥人整整讨论了两天两夜,意见有两种,一是认为翻山虎精旺气盛,做种牛好家伙;另一种意见是翻山虎固然适合做种牛,但生产队要的是归一服二搞生产的角色,又不是配种场。经过激烈的争论,后一种意见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花桥骟牛一般都是抬骟,就是把牛四脚捆起放翻在地,然后用细麻绳浸桐油把牛卵子勒起来,三四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在两边用跟木杠拔河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