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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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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侮辱我。”若水抗议。 

  “还有谁移民?” 

  “施桂弟。吴履华。蒋雪兰,都往加州。还有余义慧。房锦珠。周美蓉到温哥华。” 

  我微笑,“有没有人去津巴布韦、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讽刺了。” 

  我说:“我没讲什么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风流是你,艺术家。” 

  美玲说:“我要替你介绍男朋友,别白白担了虚名。” 

  我忽然想起,“有没有人见过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后,一直没见过。” 

  “你们真胡涂,怎么没见过?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载,我觉得五官无一处像。” 

  素素抿嘴,“化了妆大不相同。” 

  “唏,眼睛鼻子又不是能够画上去的,你们会不会弄错?” 

  “别再去追究了,喂,说正经的,咱们这聚会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听其自然让它慢慢结束,要不加一把力,让我广发传单,叫她们努力参予。” 

  “怎么叫?有些不愿来,上门去抬也没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来。有些成了名没时间来。 

  勉强有什么好?只得听其自然。” 

  素素唏嘘,“也七年了。” 

  “可不是。” 

  “开头我们都是双眼明亮如星星。皮肤紧绷。浑身是劲,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现在的我们。” 

  “尽在不言中,天凉好个秋。” 

  我长长叹口气。多说无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经年轻过。 

  美玲拉住我,“我有话同你说,我们到别处坐。” 

  我笑问:“什么事,难舍难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来?” 

  “不,还是你来我处,我那里比较简单。”我知她同夫家长辈一起住。 

  父母刚好不在,我们家朴实无华,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较懦弱含蓄,她拿着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终于她说:“他外头有人。” 

  我一怔,抬起头,要命。这天下真没有安乐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样的美玲也难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凭有据。”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没有?” 

  “没有,我不敢。” 

  “他对你如何?” 

  “如常。” 

  我松口气。 

  “我很不舒服,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说了。” 

  “什么?” 

  我说:“如常。” 

  “可是,”美玲气不过,“可是你们~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无本事搬出来住,风吹雨打上班。受闲杂人等的衰气,付一切账单,负~切后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说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你们自给自足,每次付账,我则免费享用若干年,满以为福气好,可以不劳而获,谁知昂贵的账单终于来了,要了我的命。” 

  我无言。 

  “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无资格要求什么,我得维持原状,装聋作哑。” 

  我替美玲难过,我替我们每一个人难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快乐的人,每~种形式的生活都残缺不齐,如果愿意遮遮掩掩,还可渡过下半辈子,倘若要求过高,甚难过日子。 

  有一次美梅说过:白痴顶快乐,君不见所有自称快乐之人行为学止都接近白痴。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时刻,说话当然有失温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离去。我知道她不会再找我,我们下次见面,恐怕要等下一个七月七日。 

  这已是去年的事。 

  之后我与留在本市的同学们也通过电话,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经排出来。 

  蓓蕾在美病逝,终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职。 

  莉升了机仓主管。 

  欧阳慧中在巴黎开餐馆,生意不坏。 

  李雪馨在美国创业,是纽约一间广告公司的总裁。 

  黄绵绵永远在谈恋爱,恋爱才是她的事业。 

  莫菁热衷宗教,是宣道会的执事之一。 

  谢琳熬出头来,孩子进小学,她又回大学念硕士。 

  素素想办杂志,专门报导财经消息。 

  移民的那几位,都有信回来,只要打听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习惯外国生活,一直嚷闷,骂死外国人。有些如鱼得水,开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并且瞧不起喝不惯洋水之人。 

  很明显,他们的生活颇佳,而且都得到发表意见的机会。 

  八年了,变化真大中乌亮的头发现在比较枯燥。眼角起细纹,要精心选择润面霜。开始穿名牌,衬起不那么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围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产业,要搬出去住,怕母亲再罗嗦。 

  忧虑甚多,人渐渐多心敏感,哪有小时候天真活泼。 

  毫无机心,天跌落来当被盖。 

  每日回到家里,劳累得倒下来,连叹息都懒,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气渡过明天,不过明天还是来了,还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约会,已少有欢乐可言。 

  即使通个电话,也甚不方便,我当然希望多说几句。 

  但她们多数有孩子,说不。上三分钟,必须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听见没有”或是“小强不要打妹妹的头”,或是“为什么你们不去吃饭,吃完快做功课”等等,鸡犬不宁,不由我不放弃。 

  环境好的应酬亦忙,时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渐渐疏远……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么人会来。 

  我不理其他那几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坚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个澡,选件舒适的衣裳,略略化妆,便出门去。 

  我早到十分钟,选一个蔬果盆,先吃起来,眼光落在门口,心头充满盼望。 

  今天会有什么人来? 

  万紫纷,赵庆芬。黄菊芬?这是我们同学中的“三芬”,会不会一起出现?好久没见她们了。 

  我边吃边等,二十分钟后,我开始失望。 

  不对路嘛,全部迟到,真讨厌。 

  尤其是素素,一切约会,都往后推大半个小时,百多种藉口,都不信,其实不过是想莲步姗姗进场的时候,待大家抬起头来仰募她,真幼稚虚荣。 

  我既好气又好笑,难道每个人都学会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点半,我呆呆的坐着,忽然灵光一闪,才第一次想到:她们莫非全不来了? 

  不可思议!同班三十五个人,一个也不来聚会,一个也不念旧,起码还有一半同学此刻住在本市,叫部车子,十来分钟就可以赴到此地,但她们不肯来。 

  我失望,失落、震惊,就这样散开,以后永不见面,同窗如陌路。 

  我不置信的看看钟,七点四十分,全体缺席! 

  只有我一个人。 

  是否因为我特别寂寞。特别无聊。特别空闲?抑或是我比人幼稚,比人痴情、比人傻? 

  连美玲也不来。她有没有离婚,她如何处置她的难题,她以后打算如何,我都不会知道。 

  美玲是应该来的。她是否认为我没有帮助她,她是否认为这等聚会已无意义? 

  时针指到八点。 

  咖啡厅只我一个人。 

  还会有明年吗?明年我还来不来?我呆呆的看着玻璃们,八年前,我们会经发誓要每年聚会,直到老死。 

  但看看今天发生什么? 

  气死人。 

  我悲哀的告诉自己,站起来走吧,还等什么?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抬头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没有带伞,希望可以顺利叫到计程车。 

  我落寞的叫侍者结账,八点正。 

  这时忽然有人开声说话:“等人?” 

  我转头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点点头。 

  “等人人不来是最令人沮丧的事。” 

  他显然与我同病相怜我只得笑问: 

  “等女朋友?” 

  他摇摇头,“等同班同学,”什么?无独有偶?我精神来了,非常有兴趣听,给他鼓励的眼光,他当然也想找个机会诉苦,于是坐到我对面来。 

  “七五年我们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个毕业生,约好每年见面,由我做联络员,嘿!”他声音是苦涩的难过的,“你看看,竟然一个也不来!”、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他犹疑,“你又在等谁?” 

  “我?我在等华英女中七七年毕业同学……我开始倾诉我有种感觉,以后会告诉他的,尚不止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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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了近三千公里的车,自纽约出发,要到加州的核桃溪去探访姑妈。 

  姑妈住在旧金山附近的小镇,说是附近,已径要驾车大半个种头。 

  北美洲之大之荒僻,很多没有到过的人都不知道,中部几个大州如达柯他之类,简直跟撒哈拉沙漠有得比,一路上只看见巨型载货车以及电线杆,公路两边是黄土高原,闷煞人。 

  我一向只在东西两岸的大城市出没,忽然兴致来到,要好好看清楚美国,便租了辆日本小车,自纽约开出,到现在走了一半路,却已后悔起来。 

  汽车无线电中播放著西部民歌。 

  我最不喜民歌,到今日,只剩下些老土耕田牧牛,听什么民歌! 

  一路上除了停下来吃东西及睡觉,便是往西部驶去。我忽然想到美国初期的移民,抛弃在东岸的老家,往西岸寻找乐图,途上遇到红印第安人以及许多危难。。。真没想到自己也走起这条路来。 

  一路上都有麦当劳小馆,女侍大多非常年轻,但俗得要命:染金头发,有些还戴假睫毛,嚼口香糖。 

  令我禁不住向往欧洲小城中那些姑娘的气质。 

  不过这一程我也获得见识。只要本性有吸引力,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处,都可以学习。 

  睡就不得不睡在那种汽车旅馆了。 

  十五元美金一晚,不设食物,停好车了,进去淋浴。便倒床上熟睡,当然,也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生活变得这么简单:走路、吃、睡、如果不受吵,也可以买一本薄装口袋书看。一切是那么粗糙,牛仔裤T恤可以走天涯,难怪人人一到外国就发胖,因为一切都不必花脑筋。 

  我开足三天的车,到达犹他州的时候,真的非常厌倦。打算在汽车旅倌中取张地图,开往黄石公园露菅兼看星夜。 

  这样决定之后,精神一振。 

  人最怕固定的生活,一成不变,奄奄一息。 

  我当日早起,与老板娘闲话几句,便向黄石公园出发。 

  老板娘笑道:“当心狼!” 

  公园里的确出现过熊与狼。不过几个营地还是很安全兼夹舒适的。 

  姑母写信给我:“。。。暑期那么长,你别把自己关在炎热的小公寓内,来核桃溪吧,看腻了七彩缤纷的纽约,来我们这里看小红鼠搭巢,你会喜欢的…… 

  “同时我也要给你介绍女朋友,那女孩子跟你一样怪,三月不说一句话,是你姑丈的外甥女,人家是执业大律师……” 

  我此行并不是去结交女朋友,只是姑姑只得我父亲一个兄弟,父亲去世后她很委糜,近四十岁的人,一向抱独身主义,忽然结了婚,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见她,至于那位姑丈,还真是陌生人。 

  黄石公园占地至广,我最爱进“老忠心”喷泉的那个营地。 

  到达时约莫中午,吃了可乐三文治,便开始搭营。 

  偌大的营地上只有我与红木材下一只小小的蓝色帐幕。 

  谁? 

  谁也有这种兴趣?谁选了同样的地点?! 

  我看了几眼,决定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理闲事,就专心搭好自己的营幕。 

  我躺下。 

  宽旷的景色令我神怡。 

  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恰到好处的孤寂令人反省自己的心。 

  将来结了婚儿孙满堂,就没有此类享受。 

  我用双臂作枕头,睡得很舒服。 

  天色还没有暗,下午五点,就看到天边的第一颗星。 

  我起了火,烧咖啡喝。 

  远处的“老忠心”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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