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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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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成了恶棍。不然他也想当积极分子、劳动模范。    
    他的水壶抡了出去。她“嗷”的一声叫起来,然后便跌倒下去。他感到刚才那一下抡得肉肉呼呼,击中她时,他的手也没感到多猛烈的后坐力。但不管怎样,她是倒了下去,身体压在自行车下面。    
    她突然动起来,侧身躺在那里划动四肢。他的手及时卡在她脖子上,但自行车绊手绊脚,他只使得上一半力气。她开始反击,一只手成了利爪,他觉得一道热辣辣的疼痛从脑门直通下巴。他一拳砸下去,她身子一软。    
    随着自行车,他伸手到她鼻尖上,想看看刚才那一拳打下去,事情是不是已经给他做绝了。但一时间他竟没探出她的死活来。他毕竟是个新歹人,这时感触到歹人也不那么好做。    
    他将自行车从她身上搬起。她却一个打挺站了起来,跳下公路就往麦地里跑,一面跑一面叫喊救命。    
    小顾在这样放声叫喊时也有了另一副嗓音。一种响得惊人的非人噪音。所有雌性生物在以命保护自己,或保护自己崽子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之丑陋之野蛮,足以使进犯者重新评估进犯的价值。    
    小顾在麦地里奔跑,头发披散,扯烂的衣服乱舞,在新歹人跟前渐渐成了个女鬼。他在麦子棵里追她,不占多少优势。不久她就会把小火车站的人喊来。他记起她从车上摔倒时落下的皮包。做一回歹人若能劫到点钱财,也就不算白做。    
    小顾看他停下来,然后转身向公路跑去: 跑得飞快,怕她追他似的。她却不动,站在麦田中央继续叫喊。跟她骂街一样,她的呼救渐渐失去了具体意义,升华成一种抽象。她引长脖子,鼓起小腹,像一只美丽的母狼那样长啸,叫得脑子一片空白,接着心里也空空荡荡,她整个生命渐渐化为这嘶鸣的频率声波,所有的不贞和不洁都被震荡一净。    
    等小火车站的扳道工和路警赶到时,他们带的狼狗嗅到空气中弥漫着小顾呼喊的血腥。    
    小顾这才觉得一根喉管早喊烂了,浓酽的血腥冲进鼻腔和脑髓,她腿一瘫,坐在麦子的芒刺上。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顾送到军营诊所。小顾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脑震荡和气管的卡伤让医生十分惊讶,她怎么可能从歹徒手下死里逃生。    
    小顾第二天傍晚醒来了。她看见坐在床边的是黄代表,马上微蹙起眉毛。这时门开了,杨麦黑乎乎地走进来,两个白眼珠朝着她闪动,她眉毛才平展开来。    
    黄代表看着杨麦的黑脸在小顾的白脸上猛蹭,很快蹭成两张花脸。黄代表站起身往门外走,杨麦叫住他,说难为你照顾我妻子。黄代表看他一眼,点点头,心里头一次感到委屈,感到被谁玩了。    
    小顾抬起眼睛,见黄代表突然间驼起背来。    
    杨麦是在七四年秋天被释放的。不久省报需要漫画家,杨麦被调了去。他并不精通漫画,但他自己摸索一阵,很快就把报纸的漫画专栏做成了全国名流。漫画并不署他的名,因为他名分上还是个“监外执行”的犯人。他得靠一天画十小时的画来充苦役。监禁初期受的各种伤病这时开始一样样发作,小顾常常用自行车驮着他上下班。    
    小顾在这段时间显得幸福而满足,人也沉静了,见谁都是淡雅一笑,不再蠢话连篇。像所有真正被爱着,被需要着的女人那样,小顾反而朴素而随意,头发和衣服都显得毫无用心。    
    女人们偶然见她提着食品匆匆走过,招呼她:“小顾又给杨麦解馋啊?”    
    小顾就笑笑,并不解释什么。这是个仅次于大饥荒的年代,肉食和蛋类拎在小顾手里,刺目之极,要在从前,她会感到自己光天化日地做贼。她会绕许多舌告诉大家自己找各种路子买食品是因为杨麦的一身病。她会低三下四地对人们说,以后你们有病就来找我,我小顾上三流的朋友不多,卖肉的卖蛋的认得一大把。而现在小顾什么也不说,就笑笑。人们都奇怪,小顾什么时候有了这副派头?难道脑震荡把她原本短路的脑子改装了一回,现在反而对头了?    
    而凹字形楼中,只有那帮女孩(穗子也在其中)仍是把小顾看得很透。她们绝不会忘记小顾站在梯子上,裙子下面赤裸裸的下体。她们觉得小顾的下体就是“破鞋”二字的图解。她们观察到那位军代表偶尔还会来找小顾,只是不进到楼里,而在对面梨花街的茶棚子下坐着。小顾一出去,两人隔着半里路就伴向包河公园走。    
    一天女孩们用公用电话拨通了艺术家协会传达室的电话。传达室往往不管叫人接电话,只管负责转达信息。女孩们中有两个会模仿各种口音,便说自己是省军管会的,受一位姓黄的首长之托邀请小顾去长江饭店吃饭,拜托她买四斤毛线、两斤新茶、五斤大白兔奶糖。又关照说,请小顾一定要烫个头,穿上毛料衣、高跟鞋,因为这是重要宴会。    
    当晚女孩们坐在大门口,看着小顾大包小包地走来,脚已久疏了高跟鞋,走路越发是一步一登楼,屁股、腰肢、胸更是各扭各的。最让她们称心的是,小顾真的剪去了一头好头发,烫出一个大鸡窝来。    
    她们一嘴蜜地说:“小顾阿姨这样臭美要去哪里呀?”    
    “去去去!”她笑着说,很是为她和女孩们突然恢复的亲热暗喜。她一直弄不清女孩们这几年对她的生分是怎么回事。    
    “你拎的是什么呀?”她们围上来,明知故问地指着糖盒,包装纸上印有大白兔图案。全中国孩子们心目中,那是最著名的一只大白兔。    
    “装的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啊?”小顾左右突围,却很乐意她们和她纠缠。“是老鼠药啊!又香又甜,专门药馋嘴小老鼠啊!”    
    “请我们吃一点老鼠药吧,小顾阿姨!”    
    小顾快乐得和她们一样年轻顽皮,高跟鞋在泥地上留了一圈一圈的小洞眼。她终于摆脱了她们,心里想一定要再买一盒五斤装“大白兔”。专为这些女孩买。    
    两小时后,女孩们仍坐在原地,看着小顾一步一登楼地回来了,手上的大小纸包都被网兜勒出一些破损,毛料衣、高跟鞋也旧了一成。没一个人说话,一律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端详她,端详得小顾也伸手去摸头发,掸衣服。    
    小顾把那盒“大白兔”往她们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肤出现了下垂线条。她们一下子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小顾。    
    第二天她们给省军管会打电话。和小顾相处多年,她们学小顾的口音简直可以骗过小顾自己。接通黄代表后,最年长的女孩用小顾那土气十足的京腔说:“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来一趟吧。”    
    黄代表急着打听她得了什么病。    
    “不舒坦得很。”年长的女孩把“舒坦”两个字咬得好极了;活脱一个无病呻吟的本地酱园店千金。    
    半小时后,黄代表也大包小包地来了。小顾正在给红枣去核,见了黄代表脱口就说:“你作死啊,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代表看着白里透红的小顾,“你没病啊?”    
    小顾向门口使劲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来!”    
    两人又是前后隔着半里路来到包河公园。黄代表把小顾一搂,小顾说:“作死了,军衣还穿着。”    
    黄代表没作野外约会的准备,因此军衣里面只穿件衬衫,眼下也顾不得冷了,三把两把脱下来。    
    小顾前两天憋的火这时可以好好地烧了。她又是跺脚又是擂腿,说黄代表不要她和杨麦过了,起坏心要毁她名声。黄代表当了几十年兵,特别欠女色,因此一个漂亮的小顾给他多少苦头吃,他也只有吞咽。他低声下气问小顾,假如他有半点坏心,能把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杨麦变成报社的秘密红人吗?


第三章小顾艳传(7)

    小顾一想,对呀,没有他哪有她和杨麦的今天,哪有一个温柔体贴,对小顾感恩戴德的杨麦?她不作声了,任他把手伸上来。小顾心里说: 你摸吧,你从杨麦那里偷走一点,我也让你赔回来。    
    小顾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这也是她和凹字形楼里的女人学来的习惯,在孩子们可以上街打酱油的年龄把他们领回来,归自己使唤。小顾和杨麦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正是打酱油,做煤饼,排队买豆腐,退酒瓶卖破烂的好年纪。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学油,因此特别认真负责,也不会在账上做手脚。    
    星期天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蹬进天井。所有孩子抱着破烂排成长队。那帮女孩见小顾两个孩子矮一头地挤在队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们俩的破烂接过来,塞了几个硬币给他们。小哥儿俩知道他们的破烂不值那么多硬币,飞快回到家里,一面大声嚷着:“妈,妈!我们家还有破鞋吗?”    
    小顾和杨麦正在午睡,听两个孩子喊了一楼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脚跳下地,冲到门口,拎住大儿子的耳朵拖进屋,一耳掴子打出去。    
    杨麦对孩子一向无所谓,但见不得他们哭。从床上坐起来就骂:“小顾你不是他们妈,是吧?怎么这样打?”    
    两个儿子仗了父亲的势,哭得宰小猪一样。    
    小顾上去又是一通乱拳乱脚。    
    杨麦精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顾之间,肝虚肾虚地直喘气,手逮住小顾的腕子。他问她两个孩子犯了什么过错。    
    大儿子指着窗外,半天才从哭声中摒出一句话:“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买去了!”    
    小儿子补充道:“姐姐问我们还有没有军用破鞋!”    
    “啪!”小儿子脸上也挨一掴子。    
    杨麦两个胳肢窝一张,一边夹一个孩子,然后把脊梁转向小顾。小顾脸白了,眼睛充了血,烫的头发飞张起来,追着踢孩子的屁股。杨麦的腿上挨了她好几脚,却始终不放开两个孩子。柜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镇”徽记也摔成几瓣。    
    自相残杀在晚饭前才结束。小顾做了一桌好菜,两个儿子却动也不动。他们要教训教训母亲,无缘无故打人是不配做长辈的。    
    “吃啊!”小顾先沉不住气了,心想在杨麦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软,说明她真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盘子:“有种都不要吃,从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饭!”    
    两个孩子看看父亲。    
    父亲说:“吃。”    
    两个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顾说:“搁下。”    
    两个孩子又看看父亲。父亲下巴一摆,表示不必理她,继续吃。    
    小顾看着三个人又吃又喝,脚还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结的快乐。她觉得两道眼泪流下来,心里恨自己,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泪。    
    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捡起来,想看看能否用万能胶把它胶合起来。小顾想,毛主席要是不发起文化大革命,杨麦就不会成现行反革命,也不会有省军管会和黄代表。没有黄代表,她也就没法去救杨麦,杨麦也就不会变了个人似的与她百般恩爱。她小顾也就不会时常暗自庆幸,亏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间改变了尊卑、亲仇、功过,一夜间降大难于杨麦这样的人,使他识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顾。    
    小顾把毛主席像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反革命。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藏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毛主席像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    
    最后她还是决定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身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民兵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干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熟啊,黑灯瞎火哪一脚都不会踩失。小顾松开了他的胳膊,低着头一个人往前走。她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都是为了他杨麦。都是为了杨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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