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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6期-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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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轻蔑地看了一眼问话的人,都不屑于回答。旁边就有人帮他回答:哪能休息的?这一路休息游到明天都可以,哪能算数的。 
  又有人问:要不要吃东西喝水的?肚子饿了怎么办?嘴巴干了怎么办? 
  还是有人替他回答了:怎么能吃东西?你见过马拉松比赛的时候边跑步边咬塌饼吃的吗?嘴巴干就喝河水,在水里游着还怕嘴巴干啊。 
  还有人问:要不要有人跟着?否则怎么算数,没人作证,哪能知道他有没有吃东西、有没有休息? 
  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推了永久牌或者凤凰牌自行车,准备一路跟着李煜。这当儿,李煜却始终抿着嘴不说话,表情严肃神色庄重,倒是有点皇帝的样子了。只是光着身子看起来总有些别扭,是带着一张威严的脸到公共浴室去洗澡的皇帝样子。 
  又有人想到了发令枪,大声叫着:阿陆头,去把你家气枪拿来! 
  李煜这才开口说话:不要发令枪了,放一枪就像放个屁,没什么用,长途游泳就不要发令枪了,也差不了那一秒钟。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此刻的李煜就是皇帝,说一不二的皇帝,他要往东就往东,他要往西就往西,他说不用发令枪就不用。什么都准备好了,踩自行车的人也把一条腿跨在了车上随时准备出发了。李煜向着人群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子,紧了紧裤带,慢慢地弯下腰背,做好了入水预备动作。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地等着他“嗖”地一下跃入水中,一秒,两秒,三秒,安静得只听见桥下河水的哗哗声。人们不出声是替李煜紧张,差不多紧张得要背过气去了,忽听见一串铃铛般的笑声从桥南杂货店的二楼木阳台上飘过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眼光从李煜身上转向那幢二层老式木楼。 
  一个梳着两条茁壮的麻花辫的女子正站在阳台上,她以一张圆润白皙的脸面对着桥头的人群。人们隐约看见,女子用白嫩的手掌捂住嘴巴,笑声从指缝间流泻而出,铃铛清脆的碰撞声随风传来。红色外套近乎妖娆的身影,在三十米开外桥墩上的李煜眼里,如一朵壮丽而巨大的月季花开得如火如荼。她站在阳台的木栏杆边,手拿一把木衣架,衣架上挂 
着一条滴水的月白色裤衩。她似乎看到了暮紫桥上的人们都在注视她,便慌忙伸手探出,把衣架挂在阳台外的晾衣竿上,然后一转身进了深褐色的木门,不见了踪影。铃铛的碰撞声从木门里传出来,一直飘到桥头,就有些遥远了,但人们还是非常清晰地听到,清脆的笑声隔着门窗正不断继续着。那条月白色裤衩在五月艳阳的照射下几近透明,人们看到一块明亮的白色布片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白兰花香皂的气味几乎飘到暮紫桥上,飘到观望着的人们敏锐的鼻息里。 
  李煜忽然转过身子说:谁把我的衣裳和裤子收拾一下,我游到海滩边没衣裳穿不行。 
  人群忽然如从梦中集体苏醒了一般喧腾起来,就有人收拾起李煜的衣裤交给骑凤凰牌自行车的人。李煜这才再次弯下腰背,“嗖”地一下跃入五月的运河水,向着东海边遨游而去。 
   
  三 
   
  李煜马不停蹄地从刘湾镇南街暮紫桥头一路游到东海滩边,他在随行人的欢呼声中疲惫不堪地爬上岸后,便有些垂头丧气起来。骑凤凰牌自行车的人把李煜的衣服和裤子交给他并且安慰他说:水闸关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总不可能从水闸底下钻过去,也不可能从水闸上跳过去。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刘湾镇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你比了。 
  李煜的六里水路并未一气呵成,不是他缺少耐力和体力,而是在他游到二号水闸和一号水闸的时候,恰逢水闸关闭。李煜毕竟不是一条真正的鲤鱼,他无法以鲤鱼跳龙门的技术跃水闸而过,他中途上过两次岸。李煜爬上岸绕过水闸即刻又下水继续游,没有多耽搁一分钟。骑永久牌和凤凰牌自行车跟着的人以临时裁判的身份经过协商讨论后,宣布了仅威性的结论:李煜上岸只是为了过水闸,不应该算犯规。于是人们便一致认同了,李煜的长距离游泳成绩是有效的。 
  李煜在人们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套上他的白色衬衣和灰色工作裤,一跃跳上凤凰牌自行车后座,骑车人就带着他一路回刘湾镇。人们多半以为,李煜显得闷闷不乐是因为二号水闸和一号水闸不合时宜地横亘于他一往无前的遨游途中,给他此次长途游泳的壮举留下了不可挽回的遗憾。 
  事实上,李煜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心事,他的心事无法用他一贯使用的语言去表达。于他而言,人们的欢呼和赞美显得极其空洞和词不达意,那不是他此刻需要的东西。他看着兴奋无比的人们光芒四射的眼睛,那些人表现得比自己游了六里水路还要激动,他们一路骑着自行车,一路描绘着李煜适才游泳时如何惊险如何千钧一发的情景,他们的交谈使李煜的游泳充满了挑战自然挑战自我的豪迈和壮烈。嘈杂的声音在李煜的耳朵里像隔着云山雾海一样遥远而朦胧,倒是起跳前听见的那串铃铛般的笑声,充斥了他此刻有些虚空了思维的头脑。 
  三五辆自行车一路凯旋而归,暮紫桥上依然有稀稀落落的人头等候着。自行车经过桥南杂货店二层木楼时,李煜抬头向上看去。木栅栏围住的阳台上空无一人,积了很厚的灰尘的玻璃窗里只有一片空洞的黑色,根本无法看清内里的一切。只有那条月白色的裤衩依然挂在伸出阳台的竹竿上,它像一面白色透明的旗帜在李煜头顶上呼啦啦飞扬着,依稀飘逸出白兰花香皂的气味,只是不再有水滴答而下。 
  长途游泳的成功使李煜在刘湾镇上的声誉达到了鼎盛,他像一个明星一样,走到哪里都有追随者。即便是去一趟街边的公共厕所,在他一边解裤扣一边往坑位里挤时,也有人会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刘湾镇上鼎鼎大名的游泳天才“鲤鱼”。那人便会趴在厕所坑位的木门上与他搭讪起来:你就是鲤鱼吧?明年你打算游到哪里?你做啥不去考游泳队?你要参加游泳队,那上海冠军还不是你随便拿的?全国冠军都有可能吧? 
  尽管李煜的确很像一个游泳冠军,并且他也曾经有过想当游泳冠军的理想,但李煜也并不是一个高傲的人,因此当他蹲在厕所里,仰望着趴在坑位木门上的人喋喋不休的提问时,他总是不好意思拒绝这热情的刘湾镇人。他一边使劲排泄,一边抽空在哼哼哈哈中回答提问,这样,李煜上厕所的速度就不如以前快了。这难免让等在后面解内急的人有些不耐烦起来,但人们还是很顾全这个游泳天才的面子而没有当面开销他,可是日后,上厕所的人就不太愿意让位给一贯喜欢抢档的李煜了。 
  从上厕所的变化开始,人们发现李煜在食堂吃饭的速度也远不如过去快了。他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进食堂,直把四两米饭一客青菜豆腐吃到食堂里空无一人,阿五婶婶把一块黑不溜秋的脏抹布伸到了他的饭盆前,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去水池边洗他那两只白色搪瓷碗盏了。人们都说,李煜一改速度取胜的过去,现在是要以耐力取胜了。 
  人们的确看出来李煜有些想改变行事风格的苗头。最令人惊讶的是,李煜常常在午饭后去暮紫桥边,趴在桥墩上向着桥南杂货店方向长久地张望。杂货店里的姜来娣说,有一次鲤鱼就这样趴在桥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长达半小时之久。姜来娣沾沾自喜地描述着李煜痴迷的眼神时,先把自己的脸羞红了。姜来娣基本上在每天午后时段当班,她站在杂货店的油酱柜台前看到李煜遥远而迷茫的眼神时,年轻的她以为,李煜每日午后的眺望是冲着她而去的。那段日子,姜来娣充满了萝卜干和甜酱瓜气味的身上,多半会蔓延出一种妖娆羞怯的暖昧姿态。 
  姜来娣的师傅王福弟以他老辣而明察秋毫的眼睛在午后时段观察了几天,他告诉自己的徒弟:来娣,鲤鱼不是在看你,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 
  “你怎么晓得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楼上易家早就没人住了,鲤鱼怎么可能去看阳台,师傅你又瞎讲了。” 
  “这倒也是,自从这幢房子成了杂货店后,易家就不住这里了,鲤鱼做啥老要去看楼上呢?”王福弟似乎有些无法确定李煜的眼光究竟落在哪里了。姜来娣便日复一日地在李煜似是而非的眼光里翘着兰花指,羞答答嗲兮兮地为刘湾镇上的人们拷酱油称萝卜干和甜酱瓜。 
  至于杂货店楼上的易家,刘湾镇人都是了如指掌的。易家的这幢二层木楼在当年的刘湾镇上,也算是独一无二的豪宅了。易先生早年开私人诊所,据说他曾经看病看死过人,他是赚了不少黑心钱造起了这幢房子,所以后来被抓了。从牢里放出来后,易先生就发疯死了,具体怎么死的,人们似乎没有一个统一而明确的断言。只见到那天清晨,易先生穿着古老而破旧的长衫在刘湾镇南街上狂奔,身后跟着他美貌不再的妻子和他的独生女儿。小女孩被母亲拉着手,踉跄着小脚紧紧跟着父亲跑,脚上的红色搭襻布鞋踩着南街的台格路面,发出凌乱的声响。一家人大哭小喊,招来了无数的围观者。 
  几天以后,易家楼上传出了凄惨而尖锐的哭声,那哭声掺和了两种不同的音色,其中带着童稚的哭喊“爹爹”的声音尤其惨烈凄厉,令刘湾镇人听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易先生死了,大家都说他是疯死的。 
  那以后,易家就从刘湾镇上消失了,据说是移居六十里外的乡下老家了。后来,那幢小楼的底层做了杂货店的店堂,二层一直空关着无人居住。 
  高挑清秀的红衣女子站在杂货店二楼阳台上,隐约显露出她月季花般的身影时,正是李煜预备纵身跳入运河的那个午后。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李煜身上,杂货店二楼阳台上怪异的景象暂时被人们遗忘了。但是当人们渐渐从李煜遨游六里运河的盛事中平静下来后,一些年纪大的刘湾镇人还是回忆起了那日午后,小楼阳台上传来铃铛般的清脆笑声。 
  李煜就是从那天开始,喜欢独自站在南街暮紫桥的桥墩边,长久地凝望杂货店楼上的阳台。可是李煜与所有的刘湾镇人一样,他没有听到铃铛般的笑声再次从阳台上传来,也没有再见到过拿着一只木衣架,在阳台上晾晒着一条月白色裤衩的女子红色的身影。 
   
  四 
   
  那个五月过后的夏天,每天傍晚时分,刘湾镇人多半会在吃过夜饭后滚着旧轮胎、提着木脚桶,到运河里抢占一席之地,把身子埋在水中,以解除一天的劳累和暑气。暮紫桥上的晚风总是要比别处更清凉爽气一些,因此在太阳落山后,南街暮紫桥头总是聚集着众多的人,他们摇着蒲扇在那里乘凉,一直要等到夜幕降临暑气渐消,才端着小凳子拿着蒲扇,回到暮紫桥南北运河两岸密集而破陋的屋子里去睡觉。这时候,整个刘湾镇才进入了静谧的黑暗中,一些诸如苦荆树或者枇杷树的低矮植物在夜风中稍稍摆动,台格路上没有灯光,只有暮紫桥上所剩无几的乘凉人,他们寥落的说话声依然在夜风中轻轻传播。 
  李煜就是在这一年夏天的很多个夜晚时分,成为暮紫桥上最后几个乘凉人之一。他总是默无声息地听着寻些好事之人东家长西家短的纳凉故事,这种时候也是最适合讲一些诡异的故事的,并且他们总是鬼使神差地把话题转到易家的传闻上去。他们靠在桥墩上,一眼便能看见桥南的杂货店,和杂货店楼上木栏杆阳台后漆黑的窗户,窗户里从未亮起过灯火,离奇古怪的传闻却经久不衰地在人们口中一传再传,易家人的身世被传得越发神秘而鬼魅起来。 
  有一回乘凉,已是过了九点时分,暮紫桥上只剩下杂货店王福弟师傅、李煜和几个年轻男人。王福弟师傅说:这幢房子风水不好,易家以前有多风光啊,易先生是个顶顶和善的人,易先生的女人易师母是刘湾镇上的第一美人,他们有一个独养囡,叫易美芳,这女小囡长得是又好看又乖灵,聪明是像了易先生,才多大点就能背诵几百首古诗了,漂亮是像了易师母,大眼睛,白皮肤,实在讨人喜欢。易先生家照理过的是别人家无法比的好日子,可自从造了这幢小楼,好日子却渐渐败了下来。这块临河的地里埋过一个叫花子,这块地的风水不好是肯定的。 
  年轻人对王福弟师傅的说法有些不屑一顾,年轻人读的书总要比老师傅多一些,因此年轻人说出来的话也要比老师傅更有道理一些。年轻人说:易先生发疯是因为受了刺激,一个开诊所的医生哪里经得起牢里的折磨? 
  王福弟露出倚老卖老的不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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