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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梁凤仪]-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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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看,有如电殛,使我清醒兼戒备起来,自行保护自己,我说:

  “本城最近甚多回流的资金,到外头转了一圈,还是觉得这儿最少风险,最多利益,于是又押上一铺,故而地产市道兴旺,银根不紧。”

  “这就是你大手笔地兴建惘然轩的其中一个原因?”

  我只能点头同意。

  邱仿尧有足够的资料与智慧去明白我的惘然轩盛载着一段段如血海深的恩怨情仇。

  “我可以买下惘然轩的一个单位吗?”仿尧问。

  “欢迎之至。”

  “听说,这大厦专为单身贵族而设,你不认为我没有了资格?”

  “那只是宣传之术,住进去的人,忽而运转桃花,一下子红鸾星动,我们也只有欢喜,没有理由不让人家双宿双栖。”

  “我是诚意的。”

  “打算小住是吗?”

  “起码小住,有可能长居。”邱仿尧说:“香港有很多吸引的人与事,正如你说,经年在外头的投资者,只要回顾、比较、衡量,就会产生依恋而作回巢的打算。”

  我一下子没有接腔。

  车子刚好转了一个弯,我随着那个转弯的角度,瞥见了身旁的男人,那依然俊秀如昔的轮廓,仍旧令我心折。

  我在心内轻叹。

  “从前家父之所以到菲律宾去发展,是为了不愿在中国内陆跟很多很多人分一杯羹,他宁可开拓荒园,走在人前,反而会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们这一代,比不上他的敏锐眼光与冒险精神,只会坐享其成,甚而一时不慎,放懒了身子,就会演变成坐以待毙,太不应该了。”

  “你是客气吧?”

  “不,讲的都是事实。菲岛政权的不住争夺与转替,使旅游业与地产都受到锐挫,资金增长落在人后,不能坐视了。”

  这是当然的,投资在今日,仿似逆水行舟,非进则退,甚至进步得未如理想,都属倒退。

  “你因而回归香港?”

  “实情是以香港为桥梁,进军国内。”

  “对国内如此具备信心?”

  “何出此言?”

  “苏联共产主义崩溃之后,美国正以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之势,打算逐步跟中国算帐,务求世界再没有社会主义的存在。”

  邱仿尧微微笑,带半分的不屑。

  “你最熟悉美国情况,去年三O一条例不是一个讯号吗?”

  “是一个讯号,但在乎你从哪一个角度着眼。”

  “你认为美国不能奈中国之何?”

  “千年万代,我们中国人都在困苦之中挣扎求存成长,几许民族与强权打算将我们毁灭而终不可得,这是一支强心针。”邱仿尧说:“我不相信世界只有一种主义,唯我独尊,任何政府之内都有反对党,一如任何家庭之中必有反叛分子一样。中国要容忍美国,美国亦要容忍中国,可以对立,不会独存。”

  “既如是,你就在此时下注。”

  “祈望祖国的忧患已经见底,还不打它的主意,开发它的市场,减恐追悔莫及了。事实上,现在才努力,已经迟了很多人很多步。”

  “追悔无益,付诸行动,未为晚也。”

  “福慧,”邱仿尧忽然地把车子控慢了,才问:“你也有同感?”

  “是的。”我清楚地答。

  “谢谢你的鼓励。”

  “共勉而已。”

  “但望如此。”

  车子停了下来,正好在深水湾江家大宅面前。

  我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谢。”

  车厢内的空气冷凝了那一秒,邱仿尧才推开了车门,走到我的那一边,伸手打开车门,让我下车。

  “晚安!”他说。

  “晚安!”

  连那句“改天再请你进去小坐”的说话都梗在喉咙,说不出声来,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邱仿尧开着那辆雪白的平治离去。

  这么短暂的一次聚面,就弄得我整个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

  不止一夜,而是很多很多的白天与深夜。

  我一直在想,追悔莫及的是生意的流失抑或伊人的远去?

  补过抢救的是业务的新意抑或恋情的延续?

  太迷惑、太曲折、太吸引、太不知所措、太耐人寻味。

  自跟邱仿尧重逢以来,我每朝起来都有个小心愿,希望今天有进一步,更佳妙,更不可想象,却更愉悦的新发展。

  我显然地在期待。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了邱仿尧仍然对我有余情,有野心。

  那晚的一切都是在偶然巧合之上加添了很多日积月累的思念所造成的蓄意言行。这代表着希望。

  有希望的人生才有意义。

  我忽然间活得生气勃勃,连到业务上头的决策都更果敢神速。

  我在召开惘然轩最后的定价会议上,所表现的胆识与精明,令在场的人士为之惊叹。

  我明白人们心里想些什么,很有点觉得我过于急进,目空一切。

  地产市道不错是雷厉劲升,但,实质上市场承接力不见得很够韧力。政府才刚刚宣布了仍有三万个空置的单位无人认领。

  诚然,那些住宅单位的地区不能跟惘然轩比较。

  我的对象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市民,而是那种昼夜都在为自己事业前途而疯狂拚斗的都市战士。

  他们有足够的经济能力。

  然而,这还不是使我信心十足的理由。

  我从小到大,养就了一个非常固执的脾气,我会突然地对某个人、对某宗书产生了一种执着与坚持,一旦有了这份情绪,就会不能自已,非要达到某个理想境界不可。中间遇到什么困难险阻,对我都不是一回事。说得直接一点,我是完全准备倾尽自己之所有,包括精神、体力、身家、时间、声望,甚而生命,直到了却那个固执的平生之愿为止。

  很多时,我会为自己的这个脾气吓着,因为它的顽抗意志,它的不肯回头,它的奋勇到底,它的誓不言悔,以及它的永不言倦,会得牵着自己的肉体走,使之不能自主,不可拒抗。

  分明是精神倦困萎靡,肌骨酸痛疲累,而仍然会干、干、干,不停地干下去,不会收手。

  这个脾气,曾令我达成一些别人无法达成的使命。

  然而,这个脾气,也使我坚决不肯放弃出卖过自己的杜青云,以致赔上了一段与邱仿尧的挚情厚爱。

  如今,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要重拾旧山河,我只好再狠狠地多发一次凌厉的固执脾气,才可以扭转局面。

  我太知道自己了。

  我已不期然地意识到,是禁耐不住一份经年累月的长相忆,思念邱仿尧的心情已如活火山,在内层蠢蠢欲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熔岩冒升,喷得漫天烽火了。

  我一方面恐惧。

  一方面期许。

  恐惧的是,自知那执着的脾性,会发挥出不能想象的破坏力。

  当人的欲念与原则到了一个完全不肯妥协,只要胜利的地步,至为危险。

  事实上,我太寂寞了。

  寂寞得要自怜自爱之余,我忽而心甘情愿来个即使属摧毁性的突破,亦死而后已。

  我其实一直伸长脖子盼着这个机缘,了却我和仿尧的那份情债心债。

  惘然轩公开发售之日,城内各大报章都刊登了全版广告,介绍它的特色。

  然而,任何人摇电话去当代理商的承建公司打算订购,都要失望。

  只有二、三楼的两个单位,是在早上九时零五分卖给街外人,之后,就宣布全部售罄。

  慕名而至者众。

  这是富庶大都会的特色。

  大厦仍未落成,发展商已经坐享其成,这更是香江对投资者独有的优惠。

  世界上差不多是独一无二的。

  我志得意满地以纤纤玉指,翻那个惘然轩的承购客户报告。

  有很多个买家用的是私人名字,都是城内响哨哨的人物。

  我忽然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惘然轩最顶的一层。

  除了要宋滔为我加建的那个高踞在大厦顶层的独立房子外,对下的一层也作复式设计,一梯只一伙。

  买方的名字竟令我脸红耳赤。

  我迅速合上了报告,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

  是的,邱仿尧向我提及过要买惘然轩。

  他如今的确做到了。

  要把那全大厦最佳的单位买到手,而不直接通过我,也是要花一番苦心与心思的。

  当然,以邱仿尧的地位,他的门路至广,不用替他担这个心。

  可是,他写在买卖合同上的记录,竟是两个人名,邱仿尧与邱葛懿德。这使人看着刺眼、刺心、刺肺。

  惘然轩不是为那些已有家室之人而设,这是众所周知的宣传。而他,邱仿尧那晚竟有意无意地教我说了一句网开一面的话,于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我像被人在心上捣了重重地一记,开始纳闷,胸口慢慢翳痛。世界上最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莫如设了个陷阱,让你一脚踩进去。

  我不要跟那冠以邱姓的葛懿德成为芳邻。

  当我打算从深水湾的大宅搬到这城内闹市中过一晚两晚,招呼不同的各式朋友畅叙饮宴时,不要联想到另外有对恩爱的夫妻就生活在下一层豪华第宅之内。

  我想,邱仿尧太可恶,他在作弄我。

  在邱仿尧的跟前,我是只小老鼠,对方是猫,捻着须,随时随地,喜欢怎样伸出前爪来就作弄我,一时松,一时紧,害得我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这只老猫,可恨至极。

  惘然轩的好成绩,刹那被这发现而褪色了。谁个现今走到我跟前来,都只会碰上一鼻子灰。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例外。

  他是宋滔。

  宋滔在叩门之后走进来,说:

  “我有没有打扰你?”

  我扬了扬眉毛,说:

  “我说是打扰我了,又如何,你已经站在我跟前。”

  宋滔听得出语气来,说到底,他看着我长大,太清楚我的小姐脾气。

  他与我的关系很特别,混淆着两代的交情,融和了长辈与平辈的感情。因此之故,宋滔很多时可以放胆说我几句:

  “你心情出奇地烦躁。”

  我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情,就更肆意地恼羞成怒,说:

  “在老朋友跟前还要讲修养,是真压迫得人要生癌了。”

  “不至于这般严重吧!我以为惘然轩的销售情况会为你带来很大的自豪与喜悦。”

  “全都转嫁到你身上去了,你的功劳至大。”

  “我是特意来讨赏的。”宋滔这么说,带一点的俏皮,原本跟他的身分与年纪并不配衬,却因为出落得很大方,并不突兀至令人难以接受。

  我也微微骇异于他何解会如此反应,宋滔一向都是个平实的人。

  有些时,我在想,宋滔如果可以稍微改一改他那保守至流于呆板的表情与态度,肯定他身边的女孩子会多到团团转,不可能是孤家寡人至今。

  宋滔实在是个不难看的男人,从某个角落望去,他有一种英气,发挥刹那的慑人力量,不能算是毫无吸引力。

  “你要什么奖,还嫌开给我的单子数目太少?”

  “跟你服务,几时都算特价。”

  我点点头,对方说的都是事实。

  就算出足了价钱,今时今日要宋滔亲自出马画则,已是一难。要他跟外国的著名则师合作,分庭抗礼,更难。

  除了我,相信本城内难有第二个人可以把他叫得动。

  不止为了交情,这是宋滔心内明白的。

  且是为着对我的一种油然而生的敬重、仰慕与爱护。

  宋滔对女人的要求无疑是严格的。

  这也许是他一直未婚之故。

  在宋滔的心目中,时代女性为环境所培养,或困扰因而建立了地位、专业、自我的形象时,所发放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光芒,太耀眼。一般男人都要戴上墨镜,才敢逼视。

  宋滔当然也不例外。

  他认为光芒过盛,缺了女性传统的对感情的忠贞与执着,是至大的可惜与遗憾。

  在大太阳底下的都会,要找一个痴心女子,日以继夜,不怕风,不怕雨,深宵站在街头,为等待跟她心折的男子见一面,以承受心上一阵狂喜为当天至大的荣宠,是天方夜谭。

  原本爱情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艺术。

  然而,在今日,浪漫只能在别的艺术品中寻求。

  宋滔曾对我提过,每当他独个儿蹲在他的书室内静听柴可夫斯基因感情遭受困扰而创作的惊世骇俗、千古传诵的乐章时,他心内,就会微微慨叹。

  现今之世,要有对手能令一个艺术家激动如此,绝无仅有了。

  爱情是阴阳两极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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