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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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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规执剑站在岩壁前,平执着剑,闭上了眼睛,在他眼睛睁开的那一瞬,他手中的剑亦开始行走,与孙月相比,他的剑书虽有些滞塞,但也在转瞬间就写完了“幸会”二字。
  圆规有些紧张,就在这转瞬之间,他的额就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孙月笑了,说,请回吧。说完深深地施了一个礼。
  圆规的脸色正在从红润转为苍白。他双手合十,低着头,说,那就不远送侠士了,还望侠士来年再来寒寺小住。
  孙月感到心里突然有一股热流在周身回旋,他想这也许是他与圆规离别时的伤感——这是他久违了的感觉。难道这儿女情长的感觉是如此奇妙难言吗?
  孙月站在低着头的圆规的面前,迟疑着不能挪步。他对清秀、双颊上还有着一对酒窝的圆规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怜惜,圆规太瘦弱了,就像女子一样柔弱无骨。
  孙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解下腰间的青玉腰牌,把圆规合十的双手分开,放在圆规的掌心中。
  青玉之中的青色就像夕照中的炊烟在天空回旋缭绕,这烟缕的颜色就像圆规手腕上的青脉一样。圆规的双手太凉了,就像冰一样灼人。
  孙月走远了,消逝在山道和丛林之后;许久,圆规才抬起头来。他感到他掌心的青玉中流动着一股如水如烟的回响;合十的双手就像是在幽久的水光中默然游弋的蚌,等待着一个年轻的渔夫的打捞,等待着他打开自己的身体,取出孕育了一生的珍珠。
  圆规是在孙月离开龙潭寺之后的第六天去世的。
  这六天对圆规来说几乎就是一百年,就是一生一世。
  送别孙月之后,圆规走回龙潭寺已经是那天的下午了。苇航和道宁几乎一个下午都守在寺里的鼓楼上,站在鼓楼的窗洞前,可以远远地看到圆规送别孙月的那条路。山间的道路消失在那个山垭口之后,消失在苇航和道宁焦急的等待之中,他俩的心里好像都有一种预感,圆规不会回来了,或者说回来了的圆规可能已经不是从前的圆规了。
  在向晚的竹荫山的天色中,苇航和道宁不得不准时把暮鼓准时敲响。就连贪玩的鸟听见龙潭寺的鼓声时,也都恋恋不舍地和伙伴们说着再见,一路上叽叽喳喳地抱怨着时光的短暂、爱情的易变回家。在它们的心目中,爱情是以晨钟和暮鼓的交替计算的,谁知道它们今日的爱人在明天的晨钟之后会不会成为别人的情人呢。
  鼓声震得苇航和道宁的耳朵嗡嗡地响,在他俩就要下楼的时候,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道路尽头的山垭口,他俩看见了黄昏的天空中鸟儿就像被风吹离了书页的字散乱地飞翔着,而从山垭口的后面走出来的圆规则像是一朵灰云的影子,向着这边移来。苇航和道宁飞一样跑下了鼓楼,高声喊着,圆规回来了!圆规回来了!然后又跑出了山门,向路上的圆规跑去。
  三个人站在黄昏淡淡浮起的烟霭中,找不到要说的话。圆规的嘴唇龟裂了,身上早上还好好的灰色僧衣已经褴褛得不能蔽体,上面沾着草叶、泥土、灰尘和血迹,原来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游荡着一层水雾……更为可怕的是,圆规似乎不认识他的师兄弟了。
  几乎整个寺院的人都走到山门来,等待着圆规的回来,他们看见了苇航和道宁护卫着的形影破弱、像是一缕游魂一样走回来的圆规。大家围住了圆规,一声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圆规,圆规……
  圆规却说,不要喊我圆规,我不是圆规,我是米兰,我是米兰……
  苇航和道宁要把圆规扶进寺里,被一个禅师拦住了,他说,道宁,你快去把月波住持找来,问他怎么办。
  道宁一路小跑,见住持正站在方丈的窗前闭目数着手上的捻珠,便站住敛息片刻,说,住持,圆规回来了,他一身泥土和血,他说他叫米兰……
  月波住持的眼帘只一瞬便跳开了,眼中清亮的光芒镇静不移,说,用井中的清凉之水给他洗个澡,然后让他睡下。
  道宁跑步走了,月波住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孽障啊!
  道宁和苇航给圆规洗澡,当圆规白皙的身体展现在他俩面前时,他俩的心中同时有一道像闪电一样的惊厥一掠而过。即使圆规的身上有许多血迹和泥土,但那些干净的部分却像白瓷一样闪射着幽幽的光泽。通过指尖,他俩感到圆规的皮肤是那样的柔腻细润。他俩不得不定一定神气,才扶住圆规给他冲洗身上的血迹和尘土。
  圆规的右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心紧紧捏住的是那个来自孙月腰间的玉牌。苇航和道宁看见了从圆规指缝中闪射出来的清凉的光泽,想看个仔细,却无法把圆规的手打开。
  道宁说,让我俩看看你手中的东西好吗?
  圆规却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晶亮的水花在圆规的身上飞溅,尘土洗去了,血迹洗去了,但圆规身上的血痕却无法被水流冲走。这血痕就像白玉中的红色丝线。这时,苇航和道宁几乎同时看出了圆规背上的图画。圆规背上的血痕展现出一幅令苇航和道宁惊讶万分的画面——圆规后背上的血痕与孙月在墨缘斋所画的《崖上墨兰图》一棋一样,甚至更为灵动,更为逼真!
  苇航和道宁都闻见了圆规身上的兰花所散发出的清气之馨。
  道宁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圆规背上的兰花,从牙缝间咝咝地吸着冷气,充满痛惜地问道,圆规,你疼吗?
  这时,圆规像是从梦游中惊醒了千样,用双手护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大喊,出去!你们出去!
  不得已,苇航和道宁只好退了出去。
  两人在澡房外,听见里边的圆规啜泣着说,我是米兰,我是米兰啊!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又听见水声,在水声中,圆规像是跟随水的旋律在舞蹈;后来,在一片寂静中,他俩又听见圆规梦一般的声音。
  圆规说,我宁愿你丛生的荆棘在我的身体上抽出血红的鞭痕,这血痕是逾越你心之门的受戒,我要带着这美丽的文身收获你无声的泪水,成为我和你未来不忘的约定……
  圆规一身灰衣飘然地走了出来,他似乎没有看见苇航和道宁,径向自己的寝房走去了。
  神志沉入冥想的圆规在屋外的空地上不断地看见孙月。他跪在床榻上,纤细白皙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朱红的窗格,痴痴地看着窗外,苇航和道宁要他躺下,却无法把他的双手从窗格上掰开。只有当他自己认为窗外的孙月走出了他的视线,他才会躺下来,额上冒着虚冷的汗,昏睡过去。
  内心的高热烧裂了圆规的嘴唇,也使得他清秀白净的容颜因肉体和灵魂的搏杀而辐射出赤热的光芒,他望着屋梁或屋外的眼睛忽而变得恍惚,忽而变得惊悚,忽而变得焦灼。
  他看见了月光之中那像一朵花一样起舞回旋的幽香。孙月在月光中舞剑,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绸衣。在孙月的跳跃起舞中,除了可以听见他飘飘的衣袂在风中的猎猎之声和剑锋刺或劈过静夜的声响外,圆规听不见其余的任何声音。孙月好像不是在地上舞,而是在空中起舞一样,听不见他的呼吸吐纳,听不见他快速移动的步伐。随着他手中的剑的进退、挥舞、闪动,月光在剑锋上飞快地闪过或者被反射回空中,转瞬即逝又连绵不断,无可捕捉分不出是月之光还是剑之光。一些光芒闪射到圆规的眼中,使圆规的眼睛感到这薄片光芒的芬芳。
  圆规在心里说,在月夜中起舞的孙月不是孙月,是一团山间的雾岚,是一团莹白的影子。
  即使眼前的幻影已经消逝,圆规仍然会一动不动地注视窗外好一会儿,才会躺回榻上。
  圆规对道宁说,当一切有形的东西消失了,无形的东西才会渐渐露出本相。舞剑的人消失了,而剑行走的道路却留在了空中,我看清了剑锋走过的迷宫,我可以照此写出这百年古剑之术的剑谱。
  道宁说,是的。你现在躺下睡一觉吧,天亮的时候,你可以把这剑术教给我和苇航。
  圆规躺回了床榻上,他的手指却在自己钓身上划动。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膨胀,肩变得圆润了,胸膛开始胀痛,背上的兰正在山崖凉沁沁的风中张开嘴唇。饱蘸墨液的笔在他的身上如旋风一样疾走,那双瘦长有力的双手在他的肋间来回地弹拨,自己的身体绷紧了,就像是一架天下无双的古琴,它被弹出的乐音只有他自己和弹拨者才能听到。
  渐渐地圆规在睡梦中平静下来,这来自,心灵的乐音,来自天国,的仙乐穿过月色,穿过水上的幽光,穿过回旋的湿雾,给圆规带来了大地的叹息、林中的风鸣、清泉的丁冬、溪流的私语,如此迷离,如此婉转。
  那些天,苇航和道宁一直轮换着守在圆规的身边,除了圆规自己,无人能够听懂他在昏迷中的谶语。看见圆规腾地一声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颤动嘴唇说一些他自己的话语,或者痴痴地望着窗外,或者一个人偷偷地笑,苇航或者道宁就会上前紧紧地扶住圆规的肩。有好几回,道宁都流下了一串伤心的泪水。
  六天,圆规除喝了几碗山中的泉水之外,粒米未进,他再也吃不下人间有烟火味的任何东西了。即使这样,圆规的脸却并没有消瘦下去,苇航和道宁发现圆规的脸竟在这六天之中变得丰润起来;同时,他的眉毛、眼睫和眼睛也有了从未有过的变化——他笑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眉毛变得细长了,眼睫也长长了许多,而他的眼睛则变得那样的水波荡漾,妩媚如魅。
  圆规是在他送走孙月后的第六天的早晨去世的。那个早晨,晨光已经开始在树或草的叶尖凝聚,天色已经明亮起来,溪流的水波之上已经看得见山林的影子,鸟儿飞翔在被夜晚澄净了的天空中,唱歌或者开始诉说一夜的梦境。它们的翅膀可以感觉得到早晨湿润的空气,所以总是飞一两圈后就又停栖到树枝之上把翅膀收起来,散步或者跳跃几下。
  道宁确实太累了,他恰恰在这时候睡了过去。他坐在蒲草编成的蒲团上,右手握着圆规的右手,头斜放在圆规的床榻沿上,睡着了。
  圆规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睡着了的道宁,他笑了。没有谁看见圆规这最后的凄美动人的笑。他的脸不再像前两天那样赤红,而是一种平静如水的青白。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右手从道宁的手中抽出来,结果却只是手指动了动,一只手仍然被道宁温暖地握在手中,无力收回。
  鸟一声一声地在屋外叫着,圆规的手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道宁正在做梦,他的双手捧着一条鱼,月波住持让他把鱼送回到放生池中,他却总也走不到池边。鱼在他的手上已经不能动了,只有两腮还在艰难地翕动着……道宁倏然醒来,圆规的手在他的手中已经变得冰凉。他再次握紧圆规的手,高声地喊道,圆规,圆规……
  圆规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地闭着眼睛,他的眼睫是那样的长。
  苇航来了,月波住持也来了,全寺院的人都来了。大家给圆规念了两天道场后,月波住持把苇航叫到自己的方丈中,说,一切都是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前世所修。圆规本不应该成为一个佛徒,却做了佛徒。他的根还在俗世,我们也就只有成全他在俗世中再续尘缘了。就不要按照寺规焚化他了,在寺后的山间找一个安静的所在埋了吧。
  苇航是一个虔诚且颇具佛缘的人,三年来,他一直带圆规研习佛理,两人相处得也十分融洽,他本想对月波住持说些自责的话,月波住持却转过身去,进了里边的屋子。
  苇航在住持的外屋呆站了一会儿,差点流出泪水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会儿,他突然有一种与他平日里的修炼不同的心情——伤感。
  圆规被埋在了山后的坡上。
  他的左手中握着那块青玉腰牌。
  一丘土坟。一块青色的石碑。
  没有花圈。没有纸钱。没有飘飘的祭幛。
  只有鸟鸣。只有起风时的松涛和竹篁之声。只有不远处山溪跌落时的水声。
  只有晴日里或明月夜中松的影和竹的影。只有山的影。
  偶尔还有苇航或者道宁坐在坟边默默无语时的身影。
  青色的石碑上没有字,只有一幅阴刻的《崖上墨兰图》,没有圆规的生辰和祭日,没有落款,没有时间。
  
  下 篇
  
  我们在时间里走路
  而我们灿烂的躯体
  迈着不可名状的脚步
  在寓言里留下痕迹
  ——瓦雷里
  米兰是在秋天的傍晚开始寻找通向自己两世姻缘的道路的。
  秋天的这一个傍晚,空气中有一种秋水荡漾的爽风,吹动着米兰如瀑的黑发。她的背上背着一把雪亮的剑和一把朱红的伞,逼人的锋刃藏在剑鞘中,只有剑柄上红色的缨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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