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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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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瞥最后一眼吧,今后这座建筑中几百个房间里的生活,回忆和梦想,欢乐和伤痛,只属于进出这座大楼的人们,而和我无关。
  一直向北走,十几分钟后,就到了闻名遐迩的琉璃厂古文化街,书籍字画汇聚之地,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文人雅士们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对同一个地方,不同人的感受常常会是很不一样的。在你是断肠之处,在他却是销魂之所。在你值得反复品咂回味,在他却可能是急于摆脱的梦魇。因为充塞流布其间的生命体验各不相同。就琉璃厂来说,旧文人们笔下每每流荡着怀旧的怅惘,也许与文字多写于暮年有关。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地方总是和热闹喧嚣、生机勃勃,和丰盈的梦想,和生命中明媚的一面,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一段长长的无形的链条。链条上的第一个环扣,系在肋年代初期的日子上。还在读大学时,就和它结下了缘,曾多次从校园所在的海淀镇,坐332路到动物园,再换乘15路过来,买古籍图书。当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古典文学研究家。参加工作后,近水楼台,来得就更多了。这里的那些书店,海王村,邃雅阁,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的门市部,没有一家不曾留下足迹。每年秋季的古籍书市,更是一连多少天,穿行流连于分布在海王村公园上下二层的许多家书店书摊之间,被初秋热力尚存的阳光晒出一头汗。藏书中的相当部分,是多年间在这一带搜罗的。
  然而慢慢地,我去得少了。现在,大约有两年之久了,我甚至不曾再迈进过其中的一家书店。是因为家里书多得无处存放,还是阅读的兴致衰减了?两者都有吧。想到当年购书藏书读书的热情,恍如隔世。那时,一周不逛一次书店,就似乎有种负罪感。当年梦想拥有足够多的书,后来有了。又渴望拥有一间单独的书房,安置这些书,这一点终于也实现了,五个大书柜一字排开,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顶天立地。“坐拥书城”的条件具备了,但兴味却不复是那么浓厚了。
  这总还算是在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虽然按当初的眼光看,心情已经涣散,步伐已经杂乱。改弦易辙的也大有人在。一个朋友,当年聚书的兴致远过于我,得用痴迷狂热一类字眼来形容。好几个年头的琉璃厂古籍书市,他都从远在西北郊的单位赶来,一大早就守候在书市门前,为的是第一拨进去,淘到好书。因为买得太多,自行车装不下,便运到我宿舍里存放,床铺下都快堆满了。后来多年不曾联系,再见面已是十几年后,应邀到其远郊的连体别墅度周末。上下两层,附带不小的花园。房间就有六个,自然也有书房,书也不算少,大部分是管理经营之类商务书,外表很是堂皇。当年他狂热搜集的学术文化书还是有一些,但从位于书柜里层的位置,从摆放得横平竖直的整齐样子,看得出几乎不曾翻动过,如今它们的职责只是陪衬。在一帮在文化,团中讨生活的朋友面前,主人也许很在意自己曾经的角色,表白说只要抽得出时间,他还是时常重读过去的书。但我听出了言不由衷。书籍也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否被亲近,亲近到什么地步,是有痕迹的。
  人生中,这样的情形还有多少?曾经占据生命中心位置的内容,慢慢地退出,慢慢地淡出视野。当然,同时也会有什么从远处围拢过来,拉到眼前。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一近一远的过程中,改换着模样。由于是渐变,当事人自己往往也不甚明晰,只有将其放置在较长的时间背景中,才会看得清楚。
  后梦叠上了前梦,新梦覆盖了旧梦。其间的纠结、错杂、失望、得意、悔恨、庆幸等,谁能说清?哪一种更好?始终如一的梦想,还是不断变化的追求?求新逐变是人性中的天然倾向,并没有什么让人一条道走到底的充足理由。但另一方面,在短暂的一生中,如果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秉持的话,目光就更易于游移,生命的飘忽感也就难以得到抵御。
  这条南北向的街道东边,就是前门外大街、大栅栏商业区及周边胡同群,因为被列入了历史文化保护区,得以较完整地保存了原本的面貌。这里,巷陌纵横,院落错杂,鳞次栉比的店铺,摩肩接踵的人群,永远是拥挤嘈杂,张扬着商业活动的无限活力。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吸引我的是那些旧房屋宅院,曾经被时光的沙尘反复覆盖过多少次,如今显得灰头土脸。在旧建筑被大片地拆毁的今天,我希望它们最终能够完整地保留下来。这里面,有和众多专家们相同的价值观,即保存旧城审美风貌,但还有一条属于个人的隐秘理由:只有依托于那些黯淡破败的旧建筑,我才能够寻找出过去的影子,才能够想象那些曾经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故事。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梦境,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一种难以摆脱的癖好。
  那些幽深曲折的胡同,迷宫一样,让我不止一次地迷失。有一年单位分房,有一间就位于这里,曾陪同一位同事来看过。从一个光线昏暗的门洞里进去,沿着黑黢黢的、有些地方的扶手已经朽烂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周围是回字形的一圈环廊,围着许多个一模一样的房间,看下面仿佛天井。当时只觉得格局甚为奇特,后来才知道,原来附近就是闻名的八大胡同,这里曾经是其中的一处娼寮。同事在这里住了一年余,我曾开玩笑地问他,睡在这样的屋子里,深夜的梦境中怕要有脂粉味道飘过吧?
  从这里的任何一个胡同走到东边,来到前门外大街上,都会望见正阳门城楼箭楼。上个世纪前叶的几十年间,乘火车进京,出前门火车站,第一眼望见的就是那巍峨雄浑的形体。从湘西乡下来京城闯生活的十八岁的沈从文,一睹之下,胸中顿生豪情:“啊!北京,我要来征服你了!”让人想到巴尔扎克笔下,闯荡巴黎的外省青年拉斯第涅。其实,类似的故事可谓随处可见,并没有什么新意。这是属于年轻的梦想,具有最广阔的普遍性。胜利者当然有理由用自豪的语气回忆和夸耀,或者被后人当作传奇一样地叙说。但我想说的是,相信每个人其实也都曾有过不同内容的梦想。不过是没有实现,缺乏言说的资本,于是只好无语。谁会在乎一个籍籍无名者的诉说呢?羸者通吃的商业法则,原本根植于人性中的可以谅解的势利根性。
  明白了这点,也就不必再顾虑什么,不妨推而广之,猜测一番那些当年曾经在这片迷宫式的区域内生活的、和少年沈从文同时代的各色人等,都会有什么样的梦境?既然生活的本质便是梦想。
  不难想见,那会是一部梦想的百科辞典,是层层叠叠的梦想的金字塔,有着不同的形态和色彩。在胡同中拉着客人串街走巷的车夫的梦,该和老舍笔下的骆驼样子一样,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那位站在寒风中迎候客人的店铺伙计的梦,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掌柜,开一家小小的绸布店、鞋帽店。某一条烟花巷里的备受蹂躏、强颜装欢的风尘女子,梦想的是有朝一日从良,寻一个老实厚道的男人过完下半生,只是不知还能否生育下一儿半女?强横霸道的军阀,老谋深算的政客,筹划着如何扩充势力,如何浑水摸鱼。革命党人也曾出入这里的歌楼酒馆,结交三教九流,放浪形骸的表现,既出自于不羁的天性,更是一种巧妙的掩护,图谋推翻清廷,实行共和。总之,这里混合了善良和奸邪,谦卑和野心,家长里短和社稷传奇,光明磊落和鬼蜮伎俩,汪洋浩瀚,深不可测。
  这一带,因其毗邻皇宫的特殊位置,而成为一处公共记忆的富矿。脚步的每一次迈动所溅起的尘埃中,都可能会含有几星历史的尘屑。清官秘闻,优伶传说,老字号商铺的历史,义和拳起事和八国联军炮轰正阳门城楼,蔡锷将军和小凤仙的英雄美人传奇等,既有信实也有野史,被匆匆流淌而过的时间潮水裹挟、混淆为一体,真伪莫辨,成为后世的历史学家和平头百姓争执不休的一个个悬案,为原本已经十分繁复曲折的历史迷宫,添建了一条条新的疑径。
  公共记忆的力量十分强大,每每会挤占和遮蔽个人记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对个人生命产生意义的,还是后者。仅仅是由于这些属于私人的记忆,生命才具有特别的滋味,人和生活才建立了一种深切的关联。我曾在马来半岛高大茁壮的热带树木下,喝着一种略带苦涩味道的饮料,听一位耄耋老人话旧。他在紧邻前门的一条胡同里度过童年,成年后远赴南洋,再未回去过。当回忆的潮水漫过幼时的一大片街巷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卖酸梅汤和冰糖葫芦的街头小贩,是春节逛庙会时拿在手上哗哗转动的风车,是看过的木偶戏和皮影戏,是把小小陀螺抽得飞快旋转半天不停的快乐场面。我记得那一副写满了眷念的表情,和语气中浓浓的怅惘。
  就说我自己,多年来在这个地方穿行了不知多少次,但真正留下记忆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当年上大学时,母亲自家乡来看我,带我在箭楼东南方向的一家服装店里,买了一件毛线衣。我不会忘记母亲看我试穿时,那种慈爱的目光。等到问过了价钱,母亲一时有些犹豫,虽然远谈不上贵,但当时家里很贫困,花一块钱都要算计。但最终母亲不顾我的反对,掏钱买下。那是深秋,旁边的一家卖食品的小铺子里,飘散出糖炒栗子的香味。另一次和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有关,背景之一便是这里的纵横交织的胡同。一个冬夜,骑着自行车在炉灰渣、冬储大白菜垛之间的狭窄通道中小心穿行,感受着后座上惬意的重量,姑娘的胳膊羞涩地、若即若离地箍在我的腰上,至今想来都感到一缕温暖。车轮不小心碾上一片结冰的路面,连人带车摔倒了,一时手足无措,却只听到姑娘娇嗔的笑声。
  胡同纵横,庭院深深。在阔大的背景中,在旋生旋灭的千万种场景中,这两个画面,只能算上一个极端微小的细节。但它们是属于我的,是我灵魂中的小小芒刺,使我有一种幸福的疼痛。
  从这里面的任何一条胡同向东走,都会走到南北方向的前门外大街上。
  站在胡同口,左望,是巍峨的箭楼,向右边走,不出一千米,以一个十字路口为界,南边就是永定门内大街。这条大街未必人人都清楚,但要说起天桥地区,不知道的人大概寥寥无几。这一带,也正是报社的东边。今天,天桥仍然是老北京神话的一个构成部分,吸引了许多爱好民俗的寻梦者前来踏访,但估计多半会失望的。任何事物都寄寓于特定的空间和时间中,那些传说中的天桥把势的奇技绝活,已经属于湮灭的过去,时过境迁,即使想像力再为发达,也难以再现当时的生动逼真。倒是街巷的痕迹更为持久牢固,经得起时光的咬啮。这里是平民,更准确地说是贫民的聚居区,穿行在那些破旧逼仄的胡同里,不难想像当年生活的贫寒困窘。
  这一带,名气最大的是天坛公园,前后去过不少次,在凉意森森的古松古柏下徘徊,围绕着圜丘上的回音壁转圈,想像时间的浩渺,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缩小,几乎像一粒树底下到处都能捡到的松籽。隔着一条大街相望的先农坛,在很长的时间中都荒凉岑寂,让我想到史铁生笔下的地坛公园——当然是七八十年代时的模样。如今,以拓宽南中轴路为契机,道路两边的变化十分惊人。分隔两个公园的平房、商亭、市场、临时建筑等都被彻底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园林,广植树木花卉,与新建的永定门城楼相呼应,让人鲜明地感受到了复兴的气象。
  但一个人的头脑毕竟不是旅游手册,不是大公司名录。对于某个具体的地方,他的记忆会选择什么,却并非仅仅来自于对象的知名度,而更多是取决于它对他的生活的影响程度。对我来说,只要脑海中那一架探测雷达转向东边这一片区域,首先显露在荧光屏上的,是两个医院的形象。
  二十年前,到天坛医院求医的患者不会比今天少。这所医院以脑外科手术而闻名。当年,被一片居民楼包围着的医院大门显得十分寒碜,生着煤炉的候诊室热量微弱,穿了厚厚的棉衣仍旧不停地抖瑟。一位故乡的亲戚的儿子,聪明伶俐的七岁孩子,得了一种叫做颅咽管瘤的恶性肿瘤,来这里动手术。这种病发病率极低,据说几十万人中才会发生二例。手术前后,孩子的父母在我的集体宿舍里住了一个月。和母亲无奈的隐忍相比,父亲显然更难以认可和面对这个现实,灵魂被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一刻不停。上完夜班已经后半夜了,回到宿舍,他还未睡,靠窗口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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