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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没弄懂,现在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文英从汽运站回来的时候,看到陈道生站在一无所有的店里,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时已是中午了,整个城市都在吃午饭,米饭的香味和酒肉的气息弥漫在大大小小的窗口周围,而陈道生闻到了四里河的街上到处都是布匹的味道。
4
76号院子里街坊们的感情是朴素而粗糙的,听说上午陈道生的家和铺子被几个土匪抢了,摩拳擦掌的姿势由此及彼,晚上收工后,他们红着眼聚到了陈道生家乱七八糟的屋里,胡连河抄起杀猪刀说,“道生,你带我们去找那王八羔子,我一刀放了他。”陈道生很平静,他甚至有些轻松,倾家荡产恰好证明了他毫无保留的信用,一边欠着巨债,一边开着店,这在情理上确实是讲不通的,没钱还账怎么有钱开店呢?尽管他的店面就像是一个八十岁老太太脸上搽着过期变质的脂粉,是一种毫无价值的修饰,但局外人却完全可以说你是有钱搽粉无钱照镜子的矫情,周挺抄家的汽车还没发动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于是他对街坊们说,“我欠人家的钱,借条上写过到期不还以家产抵押的。”吴奶奶说,“你把店都让人家搬了,往后怎么办呢?有个小铺子,总还能糊一张嘴吧。”钱家珍插话说,“你们都不知道,那个店自打开门,就像个无底洞,月月亏钱,早关了早好,他也就是个蹬三轮的料。”王奎有些脸上挂不住了,“蹬三轮怎么了,每天不都有一二十块钱进账,道生,你跟我一起去蹬三轮,货场那边我熟,苦是苦些,混口饭吃没问题。”
既然陈道生都没有被抢劫的痛苦,大家的愤怒也就很快平息了,他们面对着的是共同的无奈,76号院里的每一个人从陈道生迂腐而刻板的脸上都能感觉到他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那么是不是像刘思昌那样八面玲珑的人就是一个能做成生意的人?也不是。76号院里出去的人只能是杀猪的、卖卤菜的、修车补鞋的、蹬三轮的,他们的自信和光荣在这一年冬天彻底崩溃了。还真应验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种宿命式的血统论强迫76号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必须接受。所以,陈道生开店而不摆摊,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时至今日,他们相信了。相信了,就没脾气了,他们不断地掏牙缝、抠鼻孔、大声咳嗽、随地吐痰,街坊们喝茶抽烟的姿势自由而粗野,乌烟瘴气中弥漫着世俗的温暖,而当初刘思昌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更多的像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很好看,很不中用,别扭。许多人都去过的。
赵天军当天晚上就去找周挺了,一见面周挺给了赵天军一个清单,说陈道生的家当连服装加电视机电风扇一起放在当铺里出售,顶多只值六千块钱,还剩二万五千块钱从这个月起重新计息,考虑到赵天军是杨威的保镖,给个面子,年利率按百分之十二计算。赵天军接过单子一把撕得粉碎,“姓周的,你他妈的欺人太甚,我提前给你打了招呼,你一点面子都不给,明天你给我把东西送回去!”赵天军一拳砸在玻璃柜台上,柜台碎了,周挺抬手一拳,猝不及防的赵天军感觉到眼角麻了一下,紧接着赵天军飞起一脚直奔周挺的裤裆,两个武术造诣很深的高手动起拳脚,动作和姿势规范而优美,其实用价值也非常明显,赵天军眼角血肿起一个鸡蛋大的包,周挺捂着裤裆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蹲了下去,周挺的几个弟兄知道赵天军的来头,也不敢将事情闹大,只得将俩人拉开。
当天夜里回到夜总会的时候,杨威董事长正在看时装模特的表演,赵天军凑过去跟杨威汇报了晚上的遭遇,见赵天军脸上肿起了一个包,杨威将手中的雪茄烟轻轻地弹了弹,用牙咬住说了一句,“你自己安排几个人去,废了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盯住T形台女模特们高耸的胸脯和夸张的猫步,眼睛里熠熠生辉。
所以第二天早上赵天军去找陈道生的时候,眼睛肿得像熊猫玩具似的,青紫色的饱满,陈道生问赵天军眼睛怎么了,赵天军没直接回答,只是对他说,“陈叔,吃过早饭了吗?马上跟我去周挺的当铺,我要是不让他给你跪下,我就不是你侄子。”陈道生说,“天军,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不能乱来,要是闹出人命来,那可就出大乱子了。”赵天军说,“出了人命,我到新疆陪小莉一起劳改。那小子要是不把东西送回来,死定了!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杨董的面子,王八蛋的活腻了。”虽说赵天军的话有些粗野,但他的仗义行侠的肝胆还是感动了陈道生,他拉住赵天军骨节坚硬的手说,“天军,我欠人家钱,到期没还,用家当抵债,有协议在,我不好反悔。”赵天军说,“有他这么要债的吗?这不是趁火打劫又是什么?”
陈道生不同意去,赵天军说你不去我去,我保证今天让你的东西完璧归赵,不能让你被骗了。又遭抢了,这世道真他妈的要钱不要命了,无论如何店要开起来,陈道生见赵天军全身冒火,就拉住赵天军的手说,“店是再也开不起了,抵债也是我同意的。你千万不要去动武,好不好?”
赵天军摸着眼角又肿又疼的血包,“不行,我不能白白挨了一拳,我不收拾他不算男人。”说着就一头往外冲去。
陈道生一把拽住他,但赵天军力气太大,陈道生一路纠缠到了院子门边上,大黄狗烦躁地叫着,身上的黄毛随风摇晃,都是熟人,它也不知道该咬谁一口。陈道生腾出另一只手,两手死死地攥住赵天军的袖子,“天军,你不要去。你为我挨了拳头,你打我好不好?”说着将头靠过去,“你打我,把我的眼睛打肿起来出气还不行吗?”陈道生义无反顾,嘴里直喘粗气。
赵天军被陈道生激烈的举动镇住了,他站在狗的左侧,胳膊和心都软了下来,一时无所适从。吴奶奶端着一个铝锅走过来,她指着赵天军腰上的皮带说,“你逞什么能,这院子里已经够乱的了,再弄出个什么事来,大家伙的脸往哪儿搁?”
赵天军当着吴奶奶和陈道生的面很不情愿地表态了,“好了,我保证不去找那小子。不过我还得请示杨董,我是杨董的警卫,挨了一拳,伤了杨董的面子。”
赵天军走了,吴奶奶对陈道生说,“你还是想法子出去找个事做做。”
在圣保罗夜总会一问铺着橘黄色地毯的办公室里,赵天军将杨董的一天的行程写在一个文件夹里,然后坐在沙发里抽烟,他在等杨威董事长十一点半去参加福利院捐赠仪式,董事长一般在上午十一点起床,十点上班的赵天军现在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对周挺如何下手,这时他的传呼响了,用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回话,一个在武校当教练的朋友通知他,晚上周挺要请赵天军在龙城大酒店吃饭。
赵天军不知道是不是鸿门宴,没有立即答应,武术教练说,“周挺也不容易,放点高利贷,开一个小铺子,算起来也是混穷的,他哪敢跟你叫板,请你吃饭,是给你赔个不是。”
晚上龙城大酒店的一个庸俗而温暖的豪华包厢里,几个当年练武术的朋友聚在一起喝了六瓶茅台酒,桌上还点了澳洲生刺龙虾和干捞鱼翅,周挺不停地给赵天军敬酒,“杨董那里多给说说情,留我一条活路,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犯杨董呀!”赵天军酒精一刺激,眼角的包就胀得生疼,他的酒杯在周挺杯子二十厘米距离处停住,“不敢冒犯杨董,就敢冒犯我,是不是?”摘了墨镜的周挺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神气活现,他赔着笑脸说,“不敢,不敢!东西我明天一早就送过去,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兄弟多多包涵!我喝了这杯酒,你可以不喝,算我给你赔罪。”说着一仰脖子,酒进去了,脖子上的青筋像几条误入歧途的蚯蚓紧张地蠕动着。赵天军也一口喝了下去,“杨董也没说什么,就是叫我妥善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听别人乱说。借钱给我邻居,本来是你帮我的忙,我得感谢你才是,既然你今天这么客气,那东西就不要送去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席话感动得周挺又猛干了一杯,而且答应余下的两万五千块钱按银行贷款利率付就行了,赵天军又感动了,他红着脸将一大杯酒倒进了喉咙里,喉咙里像刚修好的自来水管一样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化干戈为玉帛的温暖情绪是容易传染的,所有陪客的朋友们就像捕获的鱼放到了水里,立即活跃了起来,酒杯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他们用牙齿一边咀嚼着酒肉一边说着“哥们儿就是哥们儿”的话,还愉快地回忆起当年习武练功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动人情景,周挺也打趣地说昨天被赵天军往裤裆里踢了一脚晚上跟相好的搂在一起什么事也没干成。
气氛好极了,酒足饭饱,他们差点拥抱着告别。分手时,周挺在光线幽暗的楼道里悄悄地将两条“阿诗玛”香烟塞到赵天军的怀里。
5
陈小莉来信了,邮递员将信送给陈道生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新疆都有亲戚,你家吃葡萄干不愁了。”陈道生接过信,觉得手里攥住的不是葡萄干,而是陈小莉满脸的风沙。
信中的小莉一路上坐了八天的闷罐车,下车的时候看到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一直铺陈到天的尽头,黄澄澄的太阳挂在天上就像院子里成熟的石榴,小莉很想念爸妈还有石榴。女管教很好,一点都不凶,有时还跟她们一起唱歌,那里既没有铁丝网,也没有狼狗,只有灰灰的地老鼠跑来跑去的,小莉她们平时的劳动就是种草,沙漠里的草比家里的花还要好看,自己的毒瘾戒掉了,啃起大馍来特别香。晚上的风声特别大,她想这些风也能吹到自己家的屋顶上,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流泪了,自己以前太小,犯了错误,对不起爸妈,判了刑后好像长大了,争取早日出去重做新人,她在信的结尾说,“刑满后,我就帮爸爸看店,再也不让爸爸妈妈为我操心了。”小莉的字写得很清秀,淡蓝色的偏旁部首在信纸上左右穿插,像她当年刚学舞蹈时伸出的手臂。
陈道生看着女儿寄来的信,就像数九隆冬穿上了女儿寄来的棉袄,无比温暖,他发觉女儿突然就长大了。钱家珍哭了一气,就对陈道生说,“回信告诉这个死丫头,家被她毁了。”陈道生说,“哪能这么写呢,小莉懂事了。”
陈道生连夜给女儿写信,他告诉小莉家里一切都很好,服装店生意越来越红火,而且他还表扬女儿非常懂事,这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要是女儿表现好,能提前释放,出来也就二十多岁,可以干一番比父亲更伟大的事业,信中的陈道生情绪稳定豁达乐观,只字不提家里三十万被骗以及服装店关门的灭顶之灾,而且虚构了一幅繁荣富饶的未来生活图景。还没写完最后落款的日期,钱家珍走过来推了一下陈道生胳膊,钢笔顺势在纸上一滑,笔画犯了错误一样越过了信纸的界线,在开裂的木桌上留下了很短的印痕,“这个月的低保金要迟几天才能发,欠刘四煤球的钱催命似的天天来要,家垮了,就二十六块三毛,好像要赖他账似的,脸那么难看,孙大强欠三十多块,他也不急。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陈道生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钱家珍,钱家珍说不够,陈道生说,“你身上一分钱没有了?我要出去找活做,总要留点钱买包好一点的烟。”钱家珍气呼呼地嚷了起来,“我哪有钱?坐车到看守所的两块六毛车票钱都是我付的,前天院子里换水管一块二毛钱,还有补球鞋的六毛钱都是我给的,这个月打麻将我还赢过十四块钱呢,总不能说我贪污吧。”陈道生从棉袄里面的口袋里又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给了钱家珍十块钱,一句话没说,然后在信的落款处涂抹跑偏了的线条。
王奎说他已经跟铁路货场老板讲好了,初步答应陈道生去货场送零担散件托运的货到客户门上,运气好一天能有十五六块,最少也能挣十块钱左右,人虽辛苦点,一个月下来四五百块没问题,比到单位做临时工拿二三百块强多了,陈道生很是感激,可要新买一个三轮车需二百多块,陈道生一时拿不出钱,又不好开口再借,他想等低保金发下来买,所以就推说,“这些天腰疼,过几天我就跟你一道去蹬三轮。”王奎说,“那你就先歇几天再说吧!”
下岗低保金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八块,陈道生两口子二百五十六块钱,买“金城牌”三轮还差十二块钱,陈道生打算买本地产“火轮”牌的,这样还能省出二十一块钱。钱家珍不同意陈道生蹬三轮,“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陈道生说,“你不是讲过的嘛,我就是一个蹬三轮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