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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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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这十块钱拿回去,告诉你的爸爸和妈妈,你说你和了一位女子睡过一夜觉,这十块钱就是她所给的代价”
  “我不要我有钱用”
  “不,你一定要将这十块钱拿去!”曼英发着命令的口气,这将这个可怜的小孩子逼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他拗不过曼英的坚决,终于把十块钱收下了。曼英见着他将钱收下了,该觉得是怎样地高兴呵!哈哈!她竟强奸了钱庄老板的小儿子,竟嫖了资本家的小少爷!
  曼英一层一层地回想起来了这些不久的往事。在今日以前,她从没曾想及这些行为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就是偶尔想及,那她所给与自己的回答,也是以为这是对的。她更没曾想及她的行为是不是下贱的,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做着无耻的勾当。曼英是在向社会报复,曼英是在利用着自己的肉体所给与的权威,向敌人发泄自己的仇恨这简直谈不到什么下贱不下贱,什么无耻不无耻!
  但是曼英今晚听见了阿莲的话之后,却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点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一个最下贱的人呢?她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呢?如果是的,那她还有和这个纯洁的小姑娘共睡在一张床上的资格吗?那她,曼英,曾是一个为着伟大的事业而奋斗的战士,曾自命是一个纯洁的,忠实的革命党人,到了现在该堕落到什么不堪的地步呵!现在曼英不但不是原来的曼英,而且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了,这是从何讲起呢?不,曼英决不是这样,曼英是无须乎怀疑自己到这种地步的!曼英想道,也许阿莲所说的话是对的,但是她,曼英,并不是最下贱的人,并不是在卖着身体,曼英原是别一种人呵但是,曼英无论如何为自己辩解,总铲除不了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知道了她是什么人,她是在干着什么事情。睡在床上打鼾声的小姑娘,现在是在梦中游玩着了,也许在看把戏,也许在鼓着双翼在天上飞但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到曼英是一个什么人的。曼英尽可以放心,尽可以将这些讨厌的思想抛去,但是曼英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似的,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雨声停止了,然而曼英的思想并没有因之而停止。玻璃窗渐渐地泛着白色,想是已到黎明的辰光了。人们快要都从睡梦中起身了,然而曼英还是睁着两眼,不能入梦。曼英想爬起身来,然而觉得很疲倦,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觉着很伤心也似的,又伏在枕上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最后,她终于合起泪眼来,渐渐地走入梦境了她恍惚间立在一所荒山坡下蔓草丛生着,几株老树表现着无限的凄凉。这不是别处,这正是她的南征时所经过的地方她想起来了,密斯W是在此地埋葬的,于是她便开始寻找密斯W的坟墓。在很艰难的攀荆折藤之后,她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土堆了。那土堆前面的许多小石头,她记得,这是她当时堆着做为记号的,当时她曾想道,也许有再来扫墓的机会土堆上已生着了蔓草。密斯W的尸身怕久已腐烂得没有痕迹了,剩下的不过是几块如石头一般的骨骼而已曼英惆怅了一会,不禁凄然流下了几点眼泪。忽然她眼前现出一个人来,这不是什么别人,这正是密斯W,这是她所凭吊着的人曼英恍惚间又变了别一种心境:即时快乐起来了。别了许久不见面的密斯W,现在又重新立在她的面前,又重新对她微笑,这是多末开心的事!但是,转瞬间密斯W的面色变了,变得异常地忧郁“曼英,你忘记了我们的约言了吗?”曼英听着那忧郁的面孔开始说道:“你现在到底干一些什么事情?我的坟土未干,你就变了心吗?呵?”
  “姐姐,”我并没有变心呵!我不过是用的方法不同”
  曼英正待要为着自己辩护下去,忽又听见密斯W严厉地说道:
  “不,你现在简直是胡闹!我们走着向上的路,向着光明的路,你却半路中停住了,另找什么走不通的死路,这岂不是胡闹吗?你现在的成绩是什么?除开糟蹋了你自己的身于而外,你所得到的效果是什么?回头罢!”
  密斯W说着说着,便啪地一声给了曼英一个耳光,曼英惊醒了。醒来时,她看见阿莲笑嘻嘻地立在床面前,向她说道:
  “姐姐,可以起来了,天已不早了呢。”



  如果我们在阿莲的面孔上找不出其它的特异的美丽来,那在她的腮庞上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可是要令我们对她十分抚爱了。当阿莲说话的时候,那两个小笑窝总是要深深地显露出来,曼英也就因此时常对那两个小笑窝出神,她觉得那是非常地有趣而可爱。她有时竟觉得,如果那两个小笑窝时常在她的眼前显露着,那她便什么也不想起,便什么也不会引起她的愁苦来昨夜在电灯光下,曼英那时并不觉得阿莲有如现在的可爱。今天在白日的明晰的光线下,曼英不时地向阿莲端详着,见着她虽然穿得不好,虽然在那小小的面孔上也呈现着劳苦的波纹来,但是她的那一种天真的美,那一种伶俐的神情,确显得她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曼英现在虽然没有什么亲人,可是在得着了这末样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之后,她觉得她是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人了。呵,只要阿莲永远地跟着她,只要她能永远地看着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
  从清早起,阿莲便劳作着不休:先整理房间,后扫地,接着便烧饭,洗衣服这证明她的年纪虽小,可是她已经劳作惯了。曼英见着她做着这些事情是很自然而不吃力,很心愿而不勉强。有时曼英止住她,说道:
  “你不能够,那让我来阿。”
  “姐姐,”阿莲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很容易做的呵。妈妈活着的时候,把我这些事情教会了。我还会补衣服,缝衣服呢。姐姐,你有破了的衣服吗?在我的姑妈家里,烧饭洗衣服,缝衣服,补衣服,我是做得太多了的”阿莲说着说着,又继续做她的事情了。曼英见着她的背影,她的一根小小的辫子,不禁暗自想道:
  “这末样一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小姑娘”
  一天容易过,转瞬间不觉得又是夜晚了。吃了晚饭之后,曼英还是要出门去。昨夜的思潮虽然涌得她发生了不安的感觉,但是今天她最后想道,她已经走上了这一条路了,“这也许是死路,是不通的路,然而就这样走去罢,还问它干什么呢?就让它是死路,就让它是不通的路!”
  昨晚她对钱培生失了约,今晚她要到天韵楼去,或者可以碰得见他。就是碰不见他,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曼英不希罕一个小买办的儿子曼英是可以找得到第二个钱培生,第三个钱培生的。
  “妹妹,你留在家里,我要出去,也许我今晚不回来睡了”
  曼英在要预备走出的当儿,这样地向阿莲说。
  “姐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在阿莲的腮庞上又显露出来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了。曼英向她出了一会神,很不自然地说道:
  “我,我到一个夜学校去”
  “到夜学校去?读书吗?”
  “不,我是在那里教书。”
  曼英捉住了自己是在扯谎,不禁在阿莲面前隐隐地生了羞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察觉出来她是在扯谎但是阿莲什么也没有察觉,只向她恳求着说道:“把我也带去罢,我是很想读书的呢。妈妈说,一个人认不得字,简直是瞎子”
  “妹妹,”曼英有点着急了。“那学校里你是不能去的。”
  “姐姐,我明白了。”
  这句话将曼英吓得变了色:她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呢?明白了曼英是在扯谎吗?明白了曼英是到一个什么不好的地方去,而不是到夜学校去吗?
  “你明白了什么呢?”曼英心跳着这样匆促地问。
  “那学校里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是不是?”阿莲没察觉到曼英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地这样问她。
  “是的,是的,”曼英如卸了一副重担子也似的,即时地把心安下来了。“无论什么学校,都是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的。”
  阿莲望着曼英,慢慢地,慢慢地,将头低下来了。曼英感觉得她的一颗小心灵是为失望所包围着了。她意识到她是一个穷女儿,她永远地不能读书,也就永远地不会认得字了一种悲哀的同情心几乎要使得曼英为阿莲流起泪来。
  “妹妹,”曼英摸着阿莲的头说道,“你别要伤心呵!我是会教你认字的呵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就教你认字,好吗?”
  一真的吗?”阿莲抬起头来,又高兴得喜笑颜开了。她拉住了曼英的手,很亲昵地说道:“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呵!如果你把我教会了,认得字,那我将该多末地快活,真是要开心死了!
  这样,曼英将阿莲说得安了心,阿莲用着很信任的眼光将曼英送出房来但是曼英走到街上时,无论如何不能摈去羞愧的感觉,因为她骗了阿莲,因为她现在不是走向什么夜学校,而是走向天韵楼,走向那人肉市场的天韵楼如果阿莲晓得了她是走向这种不光明的场所去!曼英想到此地,不禁一颗心有点惊颤起来了。
  在天韵楼里曼英真个碰见了钱培生。钱培生见着了曼英,又是惊喜,又是怨望。没有说什么话,两人便走进那天韵楼上的大东旅馆了。两人坐下来了之后,钱培生带着一种责问的口气说道:
  “我等了你一夜,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怕等坏了人吗?”
  “谁教你等来?”曼英很不在意地说道,“那只是你自己要做傻瓜。”
  “哼,你大概又姘上了什么人,和着别人去开旅馆去了罢”
  “笑话!”曼英立起身来,现着满脸怒容,拍着桌子说道:
  “你把我买了吗?我是你的私有财产吗?你父亲可以占有你的妈妈,可是你却不能占有我。我高兴和谁个姘,就和谁个姘,你管得我来!你应当知道,今天我可以同你睡觉,明天我便可以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不错,你有的是几个臭钱,可是,呸,别要说出来污坏了我的舌头!
  曼英越说越生气,好象她适才对于阿莲的羞愧,现在都变成对于钱培生的愤怒了。照着她现在的心情,真要把钱培生打死,骂死,侮辱死,才能如意。忽然,曼英出乎钱培生意料之外地倒在床上,哈哈地大笑起来了。这弄得钱培生莫明其妙:曼英是在真正地向他发火,还是向他开玩笑呢?
  “你是怎么着了?”停了一会,钱培生带着怯地问道,“你发了神经病吗?”
  曼英停住了笑,从床上立起身来,走向钱培生跟前,将他的头抱起来,轻轻地说道:
  “我并不怎么着,也没发什么神经病,不过我以为你太傻瓜了,我的小买办的儿子!从今后你不可以在我的面前说闲话,你知道了吗?”
  钱培生一点儿也不响。驯服得就同小哈叭狗一样。
  “上床睡觉吧,我的小乖乖!”曼英将他的头拍了一下,说道:“可是今夜你不准挨动我,我太疲倦了”
  在睡梦中,恍惚问,她又走到那荒凉的山坡了,她又见着了密斯W的坟墓密斯W又向她说了同样的话第二天早晨醒来,曼英将昨夜的梦又重新温述一番,觉得甚是奇怪:为什么昨夜的梦与前夜的梦相同呢?难道说密斯W的魂灵缠住了她吗?曼英笑着想道,这是不会的,密斯W的魂灵绝对地不会来扰乱她这不过是因为她的心神的不安之所致罢了。“管它呢!”曼英终于是这样地决定了。
  曼英本来不愿意醒了之后就起身的,可是她想起来了留在家中的孤单的阿莲,觉着有点不安起来:阿莲昨夜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她一个人睡觉怕不怕?也许曼英走出之后,阿莲随着也就跑了,也未可知曼英本来很知道这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她本能地为着不安,急于要回到家中看一看。
  在刚要走近宁波会馆的当儿,曼英看见迎面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工人,那别一个虽然也穿着黑色的短褂裤,形似工人模样,但他的步调总还显得有点知识阶级的气味。他戴着鸭嘴帽子,曼英始而没看清楚他的面孔,后来逼近一些,曼英便在那鸭嘴帽子的下面看出一个很熟的面孔来:一个狮子鼻子,两只黑滴滴的眼睛这是曾做过曼英的友人,曾要爱过曼英两曼英不爱他的李尚志。虽然衣服穿得不同了,但他的眼睛还是依旧地射着果毅而英勇的光,他的神情还是依旧地那样减朴而有自信。他还是曼英从前所见着的李尚志,他还是被H镇的热烈的氛围所陶醉了的时候的李尚志。曼英觉得他一点儿都没有变。政局变动了,有许多人事也变迁了,甚至于那汉江的水浪也较低落了三尺,然而曼英觉得李尚志依旧是李尚志,李尚志的一颗心依旧地热烈,坚忍而忠勇曼英有点茫然了:招呼他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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