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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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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霞的大哥来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劝回家结婚的,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但不再劝江霞回去结婚了,而且答应了江霞回去代为想方法,啊!这是何等大的变更!江霞的大哥似乎一刹那间觉悟了:我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难道说还要使老三如我一样?人一辈子婚姻是大事,我已经被葬送了,若再使老三也受无谓的牺牲,这岂不是浑蛋一个?算了!算了!老三的意见是对的,我一定要帮他的忙!我不帮他的忙,谁个帮他的忙?唉!想起来,我却是糊里糊涂地与老婆过了这许多年!爱!说句良心话,真是没尝到一点儿爱的滋味!唉!不谈了!这一辈子算了!”江霞的大哥想到此地,决意不再提到婚姻的问题了:一方面是因为承认了江霞的意见是对的,而一方面又因为怕多说了反增加了自己的烦恼。他于是将这个问题抛开,而转到别的事情上去。忽然他想起来了:家乡谣言都说老三到R国住了几年,投降了过激派,主张什么共产,有的并且说还主张共妻呢喂!这的确使不得!与W家姑娘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是很不方便,但我现在可不反对了。但是这过激派的事情?这共产?这共妻?这简直使不得!产怎么能共呢?至于共妻一层,这简直是禽兽了!老三大约不至于这样乱来罢。我且问他一问,看他如何回答我:
  “老三,我听说你们主张什么过激主义是不是有这话?”
  “你听谁个说的?”江霞笑起来了。
  “家乡有很多的人这样说,若是真的,这可使不得!”
  “大哥,这是一般人的谣言,你千万莫要听他们胡说八道的。不过现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样子了!有钱的人不做一点事,终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穷人累得同牛一样,反而吃不饱,衣不暖,这是什么道理?张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为什么张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难道说眼耳口鼻生得有什么不同么?即如刘老太爷为什么那样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户来,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样,一点不好,就把佃户送到县里去,这是什么道理呢?什么公理,什么正义,统统都是骗人的,假的?!谁个有钱,谁个就是王,谁个就是对的!你想想,这样下去还能行么?”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些话,虽觉有几分道理,但总是不以为然。从古到今,有富就有穷,穷富是天定的,怎么能够说这是不对的?倘若穷人执起政来了,大家互相争夺,那还能了得?即如我家里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现在还可以维持生活,倘若那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被抢光,那倒怎么办呢?危险得厉害!
  “你说的虽是有点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这是行不去的!”江霞的大哥虽然不以江霞的话为然,但总说不出圆满的理由来。江霞一层一层地把他的疑难解释开来,解释的结果使他没有话说。江霞又劝他不要怕就算有什么变故,与我家虽然没有利,但也没有害。我家仅仅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何必操无谓的心呢?你看,刘家楼有多少困地?吴家北庄有多少金银堆在那儿?我们也是穷光蛋,怕它干吗呢!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一段话,心又摇动起来了。他想:或者老三的意见是对的真的,刘家楼,吴家北庄,他们该多有钱!想起来,也实在有点不公道!富人这般享福,穷人这般吃苦!即如我的几位母舅,他们成年到雪里雨里,还穷得那般样子!哼江霞的大哥现在似觉有点兴奋起来了。他不知不觉地又为江霞的意见所同化,刹那间又变成了江霞的同志。
  “大哥,天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觉罢!”
  “哼!”
  江霞的大哥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在这一晚上,他的心灵深处似觉起了很大的波浪,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变动。这简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从前也曾彻夜失过眠,但是另一滋味,与现在的迥不相同。论理,说了这些话,应当好好地睡去,恢复恢复由旅行所损失的精神。但是他总是两眼睁着向着被黑影蒙蔽着的天花板望。电灯已经熄了,那天花板上难道说还显出什么东西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总是两眼睁着,何况旁人么?也许江霞知道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没有长首夜眼,在乌黑的空气中,江霞不能看见大哥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更不能看见大哥现在的神情来。江霞说话说得太多了,疲倦了,两只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拢起来了。江霞可以睡觉了:既然大哥允许了代为设法解决这讨厌的,最麻烦的问题,那么事情是有希望了,还想什么呢?还有什么不安呢?江霞要睡觉了,江霞没有想到大哥这时是什么心境,是在想什么,是烦恼还是喜欢?忽然在静寂的乌黑中,江霞的大哥又高声地咕噜了一句:
  “老三!我不晓得我的心中现在怎么这样不安!”
  “哼!”江霞在梦艺中似答非答地这样哼了一下。
  “你所说的话大约都是对的。”
  “哼!”
  “…”
  第二天江霞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整天地领着大哥游逛:什么新世界啦,大世界啦一些游戏场几乎都逛了。晚上到共舞台去看戏,一直看到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江霞的大哥从前未到过上海,这一次到了上海,看了许多在家乡从未看见过的东西,照理应该是很满意的了,很高兴的了。但是游逛的结果,他向江霞说道:
  “上海也不过如是,这一天到晚吵吵闹闹轰里轰东的我觉着有点登不惯唉!还是我们家乡好。”
  在继续与大哥的谈话中,江霞知道了家乡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贵得不得了,土匪遍地尽是大刀会曾闹了一阵,杀了许多绅士和财主幸而一家人还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几个小孩子。江霞这时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这出外后五六年来的变迁。他又甚为叹息家乡的情形也闹到了这种地步:唉!中国真是没有一片干净土!这种社会不把它根本改造还能行么?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头停止住了,而专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过了几天,无论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离别的三等沪宁车厢中,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在乘客嘈杂的声中,江霞的大哥握着江霞的手,很镇静地说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问。你在外边尽可做你自己所愿意做的事,不过处处要放谨慎些!”

  徐州旅馆之一夜

  当从浦口开的火车到徐州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西下了。陈杰生,一个二十几岁着学生制服的青年,从三等破烂的车厢下来,本希望即刻就乘陇海路的火车到开封去,——他这时非常急躁,想一下子飞到开封才能如意!他接着他夫人病重的消息,他夫人要求他赶快地来到她的病床前,好安慰安慰她的病的心境,借以补医药的不足。杰生在上海虽然工作很忙,什么学校的事,党的事,自己著作的事,但是夫人病了,这可也不是一件小事!杰生虽然知道人化为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实在想生一双翼翅,嘟噜噜一下子飞到开封去,飞到他的爱人的病床前,与她吻,吻,吻。当杰生坐在车厢的时候,甚怨火车走的太慢,其实火车走的并不慢,司机也并没有偷懒,无奈杰生的心走得太快了。呵,徐州到了!杰生一方面欢喜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一方面却恐怕不能即刻就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是一个不信神的人,但是到此时,到他还未问车站管事人以前,他却在心中默默地祷告:“天哪!千万莫要碰不到车呵!上帝保佑,顶好我即刻就能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下了车之后,手提着一个小皮包,慌忙地跑到车站的办事处,问有没有到开封的车。但是糟糕的很!车站办事处的人说,在平安的时候,下了从浦口开来的车就可以接乘到陇海路往开封的车,但是现在现在在兵事时代,火车并不是乘旅客的,是专为乘兵大爷的,什么时候开车及一天开几趟车,这只有兵大爷知道,或者连兵大爷自己也不知道。唉!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大约明天上午从开封总有开来的车罢,但是也不能定。
  杰生听了车站办事人的话,简直急得两眼直瞪,两脚直跺,不断地叫,糟糕!糟糕!糟糕!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呢?哼!没有办法,简直没有办法!杰生想道,“她现在的病状也不知到什么程度了,也许她久等我不到,更要把病加重了,也许她现在很危险了,”但是光急是没有用处,急也不能把火车急得到手。倘若杰生与五省联军总司令有密切的关系,或者是吴大将军的要人,或者手中有几营丘八,那么杰生一定可以想方法把火车弄到,而没有这样着急的必要。但是杰生是一个穷书生,并且是一个哪能够有这样的想头!没有办法,哼!简直没有办法!
  杰生急得两眉直皱,心里充满了牢骚,愤恨,怨怒,但是无从发泄。向谁发泄呢?车站的人拥挤异常,兵大爷,商人,逃难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只看见人头撞来撞去。是等车?是寻人?是看热闹?杰生当然没有工夫研究这些,因为自己的气都受不了了。他真想把自己的气发泄一下,但是向谁发泄呢?也许这拥挤的群众中,也有很多的人在生气,如杰生一样,或者他们也如杰生一样要把自己的气发泄出来,但是没有发泄的目标。杰生手提着皮包在人群中也乱挤了一阵,向这个瞧瞧,向那个瞧瞧,但没有任何的目的,不过是混时间罢了。
  时候已经是不早了,既没有火车可乘,难道还能在车站过夜么?当杰生初下车时,有几个旅馆接客的茶房问过他要不要住旅馆,杰生彼时都拒绝了,但是现在火车既然没希望了,当然是要打算住旅馆的。但是住哪一家旅馆好?哪一家旅馆干净而且离车站近些?杰生第一次到徐州,关于徐州的情形当然是不清楚。杰生正在出车站门口意欲到街上找旅馆的当儿,忽然一个接客的茶房走到杰生的面前,说道:
  “你先生要住客栈么?”
  “住是要住的,你是哪一家的客栈?”杰生将接客的手中的招牌纸拿着看一看,“你的客栈在什么地方?离车站远不远?”
  “俺们的客栈就在前边,请你老去看看罢,包管你合适。”
  “也好,去看看再讲。”
  接客的茶房在前边引路,杰生在后边垂头丧气地跟着。杰生这时只是想着:明天有车没有?她的病怎样了?徐州的旅馆好不好?贵不贵?他也没有心思看街上的景象如何。原来这家旅馆离车站非常之近,不几分钟已经到了。杰生看看还干净,于是就在一间八角大洋的房间住下。这时已经上灯了;杰生洗了脸吃了饭之后,孤单地独对着半亮不明的煤油灯坐着,心中万感交集,无聊至不可言状。他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一个问题:她的病怎样了?也许她久等我不到,病又因之加重了。
  谁个教他在这无聊的旅馆中坐着?谁个破坏了火车的秩序?谁个弄得他不能即刻乘陇海路的车往开封去,往开封去见病着睡在床上的爱人去?杰生想到这些,不禁对于好战的?野蛮的、残忍的军阀,起了一种最无涯际的仇恨。杰生在此以前,当然也是很仇恨军阀的,并且他决定牺牲一切为着推翻军阀奋斗,为着解放被压迫的人民奋斗,但是从未曾象此时仇恨军阀恨得这样厉害!他这时仇恨军阀,几乎仇恨到要哭的程度了。但是仇恨只管仇恨,而火车还是没有。杰生尽管在凄苦的旅馆中对着孤灯坐着,尽管生气,尽管发牢骚,而那些破坏火车秩序的人们——五省联军总司令、胡子将军、狗肉大帅,及其他占有丘八的军官——总是在自己的华贵的房子里快活,有的或者叉麻雀,有的或者吃鸦片烟,有的或者已经抱着娇嫩的、雪白的姨太太的肉体在睡觉,在那里发挥他们兽性的娱乐。怎么办呢?唉!想起来,真是气死人呵!唉!这名字就叫做气死人!
  杰生不愿意多坐了,坐着真是无聊!正在欲解衣睡觉的当儿,忽然门一开,进来了一个茶房,不,这恐怕是帐房先生罢,他头戴着便帽,身穿着蓝洋布的长衫,似乎是很文明的样儿。杰生当然不便问他是茶房还是帐房,只等他首先说话;既然进来了,当然是有话要说的。进来的人向杰生笑一笑,说道:
  “先生就要睡觉么?天还早呢。”
  “一路车上弄得我很疲倦,我现在要睡了。也不知明天有往开封的车没有,你先生晓得么?”
  “不瞒你先生说,”他说着向门旁边一张小椅子坐下,“现在的事情,谁也说不定。自从打仗以来,津浦车和陇海车都弄得没准了。津浦车还好一点,陇海车可是糟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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